贵极人臣(603)

作者:姽婳娘


朱厚照对刘健纠结的心绪浑然不觉,他道:“朕与阿越相比,是闲书看得多了些,可闲书一样开卷有益。诸位可曾听过龙女的故事?”

别说是阁臣,就连刘瑾都没听过。大家都以为他要讲一个稍微正经的故事,谁知道,人家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老刘已经麻木了,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看到。这个故事情节还非常老套,又是仙女看上穷小子,自荐枕席,还送钱送物,救苦救难,也不知道是图什么,图他穷酸?图他没本事?

不愧是偷偷写话本的人,朱厚照把故事情节记得非常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听得五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爷牙齿发酸。在讲完了大团圆结局后,朱厚照还问:“可听出来什么?”

大家默了默,茫然地看着他。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道:“以前这种故事的主角,要么是书生,要么是农户,可如今连商人也能得到仙女的垂青了,并且还都是儒商。”

“听过这句话吗,‘钱足便可,谁望公侯?’【2】”

心学广为流传,对皇权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心学使得儒学的关注重点,转向世俗,转向实用。这对于天下的治理,将带来莫大的益处。可另一方面,心学也打破了儒生对于经商的心理障碍。原本世人以经商为耻,只有少部分儒生为利所诱,选择毅然下海。可如今心学横空出世,连“百姓日用即为道”的话都说出来了,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经商的人多了,汲汲于功名的人就少了。至于掌权的文官,除了占地,今后更会去捞钱。士人阶层的势力在膨胀,皇权对于社会精英的掌控力却在削弱。朱厚照本不乐意月池抬起商人来和文士打擂台,没曾想这下好了,儒生直接经商去了,这是更要往他的头上爬。

更让朱厚照担忧的,还有皇权对经济掌控力的削弱。洪武爷定天下之后,选择的是钱钞并行的货币制度,然而大明宝钞因为滥发乱发,最后变成连废纸都不如。这下,官方通行的货币,就只有铜钱。可是铜钱又多又重,连朝廷发俸禄都不乐意用,更别说民间行商。在形势所迫下,大家选择了白银作为流通货币。海外白银大量涌入后,朝廷更是不得不赋予白银官方货币的权利。可一旦如此,货币发行数量就要受海外输入和银矿开采量限制,等于朝廷放弃了对货币发行权的垄断。这样一来,朝廷也就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调整不同社会阶层资源分配的能力,也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获得财政收入的渠道。【3】

没有哪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能容忍人才流失、财权旁落。他已经通过税收,掌握了大量白银在手,而逸散到民间的那部分,也不能逃出他的手心。他不会落入李越的圈套,重新下场去打擂台。这么多年的经营,他早已大权在握,他要直接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只是,这个规则的尺度,还需要他的妻子和臣子,帮助他来衡量。

他道:“朕有意再行大明银钞。”

第396章 山河长在掌中看

真乃洞烛奸邪、明镜高悬。

谁都没想到, 皇帝会放出这么一个雷来。在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钱币改革是势在必行,要是连货币制度都是一团乱麻, 何谈经济发展、何谈赋税改制?可货币改革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行的, 这总得依时依事行事。

杨廷和有时也很无奈,他要是能早生一百年, 他一定力阻宝钞的滥发,规范铜钱的铸造。可如今,宝钞早就因为滥发,贬值太狠,被百姓所厌弃。而铜钱市场也是颇为混乱, 市面流通的铜钱,一部分是大明自己铸造的, 可另一部分却是唐宋旧钱,甚至还有唐宋私铸钱在流通。【1】这谁听了不觉得离谱。

乱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能禁止了的。民间通过自行摸索,选择了白银为币长。于寻常百姓而言,黄金太贵太少,宝钞太多太滥,白米太贱易腐, 只有银子是较为适应流通需求的。可大明的银矿很少,本地不产银又偏偏要用银, 这就导致银荒问题困扰了几代人。别说是民间,哪届户部尚书不是一上任就开始哭穷,不是没银子办事, 就是没银子发饷。

终于到了这一代, 朝廷通过海外贸易, 从境外吸纳了大量白银,眼瞅着银荒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反正朝廷已经掌握了一条新航线和大量的税银,大家都想有个台阶下就行了,至于下了台阶后的其他麻烦,可以再慢慢解决。可是皇上不愿意,他要把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中,要通过发行银钞,将货币管控权捏在自己手里。

杨廷和其实能够理解皇上的意图,天朝连粮食都不愿受制于人,何况是“驭富之权”。但无论如何,一上来就发纸币,真的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家以前都没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银子,朝廷又要让人家把银子换成纸来用,这闹不好是要引起罢市哗变的!

大家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可不论如何圣上就是不松口。到后来陷入焦灼之际,他只说了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前车覆,后车戒。”

“王与马,共天下”说的是东晋之时,世家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家族势均力敌、共掌天下权的事。门阀膨胀,大权在握,皇家反倒处于弱势。朱厚照以此言比今况,显然是有些夸大了。当下的世家豪绅,最多只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折腾一下,岂敢威胁中央。不过,皇爷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这群人在无银时尚敢去通倭抢银,如今有银在手,要再无管束,岂非是要翻天?”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谢迁已是面色灰败,伏地请罪。朱厚照摆摆手:“过去的事,朕不计较,可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掉两次。好了,你们也回去想想,议一个章程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内阁后,大家都看向杨廷和:“元辅,这可如何是好?”

杨廷和叹道:“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了。咱们再多言,也无济于事。”

谢迁道:“那……去问问含章?”

现下这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直说不通,就去敲边鼓。以前都是谢丕和杨慎同去,这下只能让杨慎一个人去了。谢迁念及此,也觉伤感。

杨廷和颌首:“只能先如此了。”

岂料,刘健却突然开口:“还是我走一趟吧。”

另外三人眼中划过讶异之色,杨廷和道:“也好。”

刘健到了刑部衙门时,月池正在核案。衙役眼见阁老至,忙准备去禀报,刘健却摆摆手:“不必惊动,我只是来看看。”

他走到窗扉下,坐下下首的乃是御史卢雍,正就其巡抚事宜进行奏报。刘健凝神一听,这会儿正说到一桩儿媳杀公公案。他对案情始末也有印象。

原来在英宗爷时,朝审定制形成。所谓朝审,就是每年霜降之后,在承天门由三法司会同公侯、伯爵,在吏部尚书或户部尚书主持下审理重囚、重大案件的会审形式。【2】之所以要让这么多大员都来参与复核案情,目的就是为了兼听则明,防止决狱不公。而就在朝审之上,身为刑部尚书的李越对此案原判提出了质疑,要求打回重审,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此案的案情并不算复杂。河南罗山县某村的约长,忽有一日来找知县告状,告的是本村村民方维的妻子江氏,将她的公公方廷远逼出家门,方廷远无家可归,怒而投水而死。

根据约长的供词,原来身为丈夫的方维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公公和儿媳两个人在。约长在前几日碰到方廷远,他身带雨伞,满面怒容,声称儿媳不孝,不给他钱花,他打算去女儿家住几天。当时约长闻言虽劝解了几句,但也没太在意,谁知没过几日,村中洪水暴涨,河上飘了一具浮尸下来,乃是一具老翁的尸体,身边还有一把破伞。因为河中鹅卵石众多,尸首的面部已被损坏,分辨不出身份。但闻讯而来的江氏,却认出了那把破伞是自家之物,不由伏地痛哭。同约的赵乡绅认为方廷远不会无缘无故而死,必定是其儿媳逼迫的缘故,故而要求报官。约长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将一纸诉状投到了罗山知县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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