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569)

作者:姽婳娘


沉默如水一样漾开,纱窗外的画眉发出婉转的啁啾。

良久之后,月池方开口:“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朱厚照一愣,月池讥诮一笑:“要不是用得着我了,你会来找我吗?”

他一时忍俊不禁,到了他们这样,早已不必瞒,也瞒不住了:“一是绊住浙闽豪族。”

“二是筹集大量军费。”

月池眸光一闪,拖住浙闽豪族,是为了使他们无暇南顾,干预马六甲的战事。他希望借佛朗机的战事来加强中央集权,势必会遭到地方的阻拦,此时只能走非常的途径来筹集军费。

月池敲击着桌面,黑漆棋桌在她手下发出轻响:“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能拿什么来换?”

他微露讶异,随即挑挑眉:“方氏和时氏,明日便能启程回京。”

月池简直要被气笑了,打巴掌的是他,给甜枣的也是他。

她冷冷道:“你觉得,你的狗能拿我怎么样?”

他眼中浮现不解,瞧着竟有几分懵懂。

月池道:“听不懂是吗?”

她忽然掀翻棋桌,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刺耳之声。纱窗外的鸟儿受了惊,也跟着尖叫起来。

朱厚照铁青着脸:“你发什么疯?”

外头的人越发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月池抱起大福:“他们都在外面,却没一个人敢进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月池失笑:“这局棋的输赢,我可能无力左右。但你知道的,我总有法子,叫上上下下的人都下不成。”

月池拿起帕子,慢慢替他擦去脸上身上的茶渍:“好了,你现在可以重说了。”

他的脸已然沉得可以滴水,月池的乌发垂在他的胸膛前,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何必如此呢。你想使用规则外的力量,就要付出规则外的代价,这是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能拿出来什么,来跟我交换?”

刘瑾接到召见他的旨意时,正把玩着一尊印着阿拉伯文饰的青花瓷,他道:“看来,是谈拢了。”

张文冕长舒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多了。属下还以为,只怕要……没曾想,就只是一顿早膳的功夫。”

刘瑾伸了个懒腰:“这就是夫妻店的好处了,至少不用担心东家拆伙,站错队嘛。”

他随即带着张文冕往琼华岛上赶去,在路上果然又和杨玉、张允不期而遇了。

上次四人见面,是斗得如乌眼鸡,今日却是愣了片刻就笑开,勾肩搭背好得如穿一条裤子。

杨玉竖起大拇指:“您这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

刘瑾摆摆手:“您这才是威风凛凛,不同凡响啊。”

待到了朱厚照面前,四个人的面上的笑意都未褪去。

“看来,皇上手下的精兵强将,是个个都胸有成竹。”月池凉凉道,“那不妨说说,打算怎么个一击制胜法。”

刘瑾度朱厚照的脸色,这才慢慢开口:“为今之计,只能调动广东的军队,再雇佣广西的狼兵了。”

月池神情一滞:“狼兵?”

广西土司众多,土司之下也组建了地方武装力量,就是所谓的狼兵。他们数目庞大,骁勇善战,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可由于军纪混乱,狼兵为祸,甚至比土匪还要严重。据说,他们所过之处剽掠劫杀,鸡犬不遗,所以朝廷早就议定勿轻调用。王守仁初到广东时,那么艰难,也拒绝了调用狼兵的提议。可现在,他们却要将狼兵派往马六甲了。

杨玉期期艾艾道:“这……那些又不是我们大明的子民。再说了,我们的兵再不成,也比那些蛮夷好吧。”

第378章 月中霜里斗婵娟

我说你是灯下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月池看向朱厚照:“你早就想好了。”狼兵多为外族, 又偏居山野,所以不担心他们和士人勾结。狼兵生性贪婪,残暴不仁, 所以更易为财帛所动, 只要允诺他们抢夺战利品,要掌控马六甲就是手到擒来, 还不用消耗大量的军费。

他只是淡淡道:“你说过,你如今只管获利,不管其他。”

月池一时语塞,她又岂会不知,只有最核心的利益, 才能真正打动他……

她沉沉道:“那索性再加厚赐吧,斩首一级, 赏银二十两。以斩首多寡,论功行赏。”

张文冕思忖道,佛朗机人和我们生得迥异,这倒是再也不担心士卒杀良冒功了。只是若大战打起来,士卒忙着砍人头领赏,而不去冲锋,那可就糟了。

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月池道:“这个好办。这二十两由一队来分。冲锋在前者赏赐最厚,射击在后薄之, 砍头集赏者再薄之,至于不上战场的火头军,也可得些添头。”

重赏之下, 必有勇夫, 这是想速战速决, 尽早撤回狼兵。刘瑾道:“这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只是,赏金从哪儿来呢?”

月池冷笑一声:“还能在哪儿,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不是都想我拖住豪族吗?”要想让官营一家独大,首先要做的,就是排除异己。

“让他们自己去斗吧。”她道,“我们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就够了。”

谢迁自得知了自己族人所做的“好事”后,早已是心神不宁,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召集管家来询问。

谢丕不明缘由,闻讯而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谢迁当然不会瞒着长子,遂将实情悉数相告。

谢丕大吃一惊:“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迁道:“你和李含章平日里称兄道弟,难道他就一点儿口风都没透吗?”

谢丕一时哑口无言,谢迁苦笑着摇头:“你啊……”

正在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之时,下人就来报:“李尚书府上,送帖子来给大爷了。”

谢丕忙接过来一看,原是邀他明天去鸿庆楼一叙的。他将帖子拿在手中,谢迁道:“你还想去?”

谢丕道:“孩儿必须去。”

谢迁的嘴唇微动,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好吧,去去也好。”

谢丕步入鸿庆楼时,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昔日,他们几人在此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是何等的自在,可如今,李梦阳和曹闵早已去官回乡,而他似乎也同李越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他敲门而入时,月池正在用土耳其壶煮咖啡,她道:“大哥果然守时,请坐。”

谢丕默默坐下,他一早就闻到了这种奇异浓郁的香气。眼看月池给他倒了一盅,他不由皱起了眉。

他问道:“这是什么?”

月池道:“尝尝看。”

谢丕勉强试了试,他在尝第一口时,就想吐出来,可多年的教养逼得他只能咽下去。然而,他真的咽下去之后,却觉竟有几分顺润浓厚。

他睁大眼睛,目光奇异地看着它。月池突然生出几分感慨,谁能想到,她会在这里给一个明朝人煮咖啡喝。纵使时光相隔,纵使路途遥远,可大家对于美的追求,却是相同的。

月池不由莞尔:“不错吧,还可以加奶和糖。”

谢丕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看着她捣鼓。等他回过神来,他早就把一杯咖啡全都喝了下去。

他摩挲着杯子,道:“又是那些蛮夷的东西。”

月池微微一笑:“蛮夷的东西,就不好喝了吗?”

谢丕定定地看着她:“可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月池一哂:“‘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1】如果仅因其产地,就生轻鄙之心弃之不用,这可不是贤者的胸襟。”

谢丕道:“可如将外来之物高置庙堂,让我中华之茶道反而退居在下,岂非是乱了尊卑次序。”

又来了,月池斟酌着语气道:“大哥,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你们和万岁看待事物的方式,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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