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509)
作者:姽婳娘
“摩登伽女闻言大喜,因阿难的这一份平等之心,她对阿难的恋慕更深了,即便阿难离开了,她还是念念不忘。最后,她铤而走险,让自己的母亲用魔咒迷惑阿难。阿难虽修行不够,无法解脱,却宁死不从。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难,急遣文殊菩萨前来救援。摩登伽女眼见留不住阿难,便想跟随他离开。从此之后,阿难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难苦不堪言,于是向佛陀求助。”
婉仪本是大家闺秀,又做了一国之母,哪个僧尼敢和她讲这等爱情故事。她听着这从未耳闻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觉感同身受。
她哑声道:“……你是想告诉我,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对阿难一样,只会给你带来困扰,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月池摇头,她继续道:“佛陀听了阿难的话,便来点化摩登伽女。他对摩登伽女道,‘阿难没有头发,你要是真爱阿难,也该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虑让阿难娶你。’摩登伽女闻言,不顾母亲的劝阻,毫不犹豫剃光一整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佛陀又道,‘阿难熟知佛法,你欲与他相匹配,必须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与他相当,方可嫁给他。’摩登伽女待阿难的情谊是发自肺腑,在爱情的驱使下,她开始日夜苦修。可随着修为的精进,她越发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爱不过是虚妄,她对阿难的执着实乃迷障。她跪在佛前忏悔,佛因此吸纳她作为门徒。可其他三个等级的人,却不赞同佛这种行为。他们说摩登伽女不过是首陀罗,让她入佛门,是一种侮辱。你猜,佛怎么说?”
婉仪怔怔地对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见状微微一笑:“佛说,他为海洋,众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后,便同成海水,众生一入佛门,也是一律平等,再无高低贵贱之分。上三层之人听到佛的这番话,仍心有不服,却不敢公开反驳。可没过多久,摩登伽女却做出一桩大事。”
月池凝望着婉仪,一字一顿道:“她证得了阿罗汉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难。”
婉仪不由问道:“那阿难呢?”
月池闻言一哂,她与贞筠相视一笑,答道:“娘娘怎么还没了悟?于摩登伽女而言,阿难不过是引她超凡入圣的缘法而已。她因阿难走上正道,可阿难却并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后只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对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内慈济宫人,在外支援边关将士、救助女婴,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远超李越,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呢?”
贞筠见状缓缓道:“姐姐,沈先生愿意倾尽全力辅佐你,宫内上下这样爱戴你,可不是因为你喜欢李越的缘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见天的斑鸠了。你乘着阿越带来的风飞上了天,可却靠你自己化身为了鹏鸟,在你的羽翼下,那么多孤苦无依的姑娘,才能从这紧裹的小脚中,从这四方天里挣脱出来,看到登高之望……你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们啊。”
贞筠终也掌不住哭了出来。姐妹俩相拥而泣。月池眼见她们如此,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经这一场大哭,婉仪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转了一圈,红肿着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处,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吗?”
月池苦笑一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是迟早的事,怎么能怪你。说来,我还要谢谢娘娘。”
婉仪一怔,她道:“谢我什么?”
月池道:“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付出,谢谢你在我无力顾忌时庇佑贞筠,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李越。”
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子,婉仪不敢与她对视,再次垂下头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半晌方道:“你待人总是这样好,可这世道,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你平息明蒙两地百年来的战争,又整治权贵宗藩,为破家流民争得土地,留下一线生机。所庇佑的忠臣义士、底层士卒更是数不胜数。我所做的不过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万千。可这又如何呢,大庆法王毕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劝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让我灰心的,从来都不是你。”
贞筠听到此也面露灰败之色,她端详着月池的妆束。她也曾无数次想过,阿越着女装的样子。她生得那么美,妆饰起来一定会像仙女一样。
贞筠想到她们刚入京的时候,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做,屋内屋外都要阿越来操持。她心里过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装作为礼物。可那条绿罗裙,才缝制了一半,就被阿越紧急叫停……她忽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傻丫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吗?”
贞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起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做得那条!”
月池忙哄她:“那回去穿你做的,不就好了?”
贞筠一行拭泪一行道:“那也穿不得了,太小了……”
月池拉过她的手,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写下两个字。她道:“那就再重新做就是了。不必为我忧心,皇上待我,到底还是有情谊的。我在这儿很好,前些年不是在疲于奔命,就是在日夜惶恐,如今秘密彻底暴露了,我的心反而松快了,还能好好调养身子……”
她想了想道:“我见你们,其实也是奉圣上的嘱托,问娘娘一句,您日后是想归于乡野,还是归于庵堂?”
婉仪一怔,她对上月池的双眸,心中浮现一丝明悟,她大声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即便死,也要死在坤宁宫之中,死在皇后的凤位之上。皇上如要废了我,就请他直接下旨赐死我吧!”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激赏,她又笑了起来,如百花齐放,光耀宫室。她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跟圣上说了。”
婉仪和贞筠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殊不知这一路回宫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轩然大波。
她们走后,月池才入了内殿。朱厚照早已气成了河豚,他盯着她:“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月池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告诉她我是女人,还给了她滚回乡下或者滚回庵堂两个选择。这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嘱咐吗?”
朱厚照一噎,他深吸一口气:“李越,你不要仗着朕的宽纵,就一步步变本加厉……”
月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我今儿穿成这样,难道还没有作一作的本钱?”
他又是一窒,别过头去:“可你做得太过分了!”
月池走上前,环住他的脖颈:“我劝您啊,少把心思花在这些事上。外头的烂摊子,难道还不足让你夜不能寐?”
朱厚照一惊,他刚转过身,月池却已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望着她衣袂飘飘的背影,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在盛怒之下布下的请君入瓮局,最后套进去的居然是他自个儿。按照他的话本,待刘瑾把那些魑魅魍魉都钓出来之后,就叫杨玉来一个为奸人蒙蔽后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接着再以阉党之名来一次洗牌。可没曾想,母亲张太后居然会被李越说动,横插一笔。一道懿旨下去,断送了他多少心腹。而文官集团,趁势而起,开始大肆打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马。
自古君在上,君治臣,可臣在下,臣也能挟君。文臣以儒家经义为纲,以法令谏言为绳,约束天子的一举一动。而他既做了皇帝,自不能受掣肘,他需要自己的爪牙,来监视钳制群臣,并且要这些黑手套来帮他取得一些,他想要却不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情。这就导致,外头的大臣将锦衣卫和东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碍于他的回护,他们虽弹劾众多,却闹不出大风浪。可现下情形不一样了,他的亲娘在他昏迷的时候,一道懿旨把人全部下进了大狱。内阁、三法司还有张永这个王八蛋,拿着张太后的懿旨,连一个时辰都没等过,就火急火燎去紧急抓人。这一次,如真叫他们做成了,那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不说,日后还有谁敢替他来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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