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471)

作者:姽婳娘


刘瑾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居然真被他找出来了,居然真是李越,居然真的是李越!那么,问题又来了。李越怎么会给李龙批这些东西?他不是自称父母双亡,在外四处流浪吗?事情可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刘公公就像嗅到腥味的狼一样,他有一种直觉,要是他继续挖下去,说不定还真能找到李越的惊天秘密。可该怎么挖呢?

把舒芬提来严刑拷打?刘瑾刚动此念又压下了下去,一旦惊动圣上,后果如何就不能预料了,皇上即便再气,也不会直接杀了李越,可他可却要面临李越无穷无尽的报复。那就只有,将这事留在南边解决。李越估计也是做此想,所以力劝南京刑部会同巡按御史主审江南士子自焚案。按照刑律,这的确是正当的流程。朝廷也没有理由反对,只不过差谁去江南就是有说法了不是。

刘瑾忽然灵机一动,他也可以差人去,太监们之前为了讨好皇上,不是找了不少与李越容貌相似的人吗……

李东阳已经上奏祈求“早赐骸骨,生还乡里”。他病得越来越重,整个人已然如皮包骨一般,呼吸细微得如蚊蝇。朱厚照又来看了他一次,眼见他如此,心中亦十分感伤,他答应了李东阳的心愿,派人送他还乡,还赐予他每月食米八石,十余名差役供他驱使。他唯一尚存于世的儿子李兆先也被荫为国子生。

李东阳面露感激之色,他有心起来谢恩,却因体力不支,终于只能倒下。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陛下,含章,他并无私心,我们、我们都没有。”

他早已浑浊的眼睛突然滚下泪:“我们只是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李越不是第一个提出随事考成的人,早在她之前就有许多有识之士,提出要加强官吏的管束,确保政令通行顺畅,可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位天子,同意这个建议。他们难道不知道官吏懒政、昏政带来的弊端吗?他们都知道,只是这样一来,对内阁和吏部的权力,是一种空前的加强,足以培养出一位乃至数位权倾朝野的强臣。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皇帝愿意冒这样的险。

李东阳本来以为,李越会是一个例外,李越也以为他自己会是例外。可如今看来,李越也是一样。所以,他不能指望现下推行出一套严密的考核制度来彻底地根除弊政,他只能等,等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时,才能慢慢实现他的心愿。然而,他却固执地认为,自己等不到那天了。李东阳其实很能理解李越的想法,他自己已然六十九岁了,不也没有等到那天吗?

朱厚照的神情一滞,李东阳干枯的手紧紧拉住他,他问道:“陛下,北伐之战如此凶险,您都肯孤注一掷,为何到了朝中,您反而裹足不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微光在闪烁,仿佛月光下的海水:“您不明白,他和您不一样,他已经疯了……”

朱厚照当年弃刘健而委任李东阳为首辅,不单单因为刘健得罪过他,更是因李东阳身上有刘健和许多读书人身上都没有的品质。他懂得因时因势利导,他明白这天下的弊政不是杀几个人就能扭转过来,他看得清这千头万绪,也知道如何透过这些来一步一步地改进,当明白一时改不了之后,他不会傻到去硬碰,而是会另想办法,另等时机。

可李越不一样,他从鞑靼回来之后,就已经变了。朱厚照难得对人吐露真心话:“他描绘出了一幅美好的图景,要将这美好的图景套在这大明官场上,哪里有旁逸斜出,他就要剪裁殆尽。他不在乎这样做的代价,他甚至可以再来一次宣府旧事,只要能够确保他的紧箍咒,从此再也没人能摘下来。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急切带来的未必是好事。而朕,不止是他的追求者,还是这天下的主人,朕不能为一人的执念,而冒这样的凶险。朕只能让他不要继续疯下去。”他尝试过包容他,可他真如一柄利剑,即将要刺破他的剑鞘冲出去了。

李东阳的嘴唇微动,他道:“……正如俞家之案那般?

朱厚照原本苍白的脸上苍白陡然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默了默道:“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他可以慢慢学,我不会再叫他付出那样的代价了。”

李越为了实现目的,已经甘愿将身躯作为筹码,可他却在事到临头反悔,既不想让他绝望,更不想让自己的感情沦为权力的附赠。

李东阳看着他,他眼中怜悯仿佛要溢出来:“那么,他如果到最后还是学不会呢?”

李东阳到了离京之日时,还是没能等到朱厚照的答案。月池送走了她的这一位师长,还没来得及喘过气,就听到了另外两个死讯。九月,缠绵病榻日久的英国公张懋病逝,而兵部尚书刘大夏,在衙门大堂突然晕倒,再也没能起来,享年八十一岁。

月池穿着素服,从一个丧礼来到了另一个丧仪。她的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和鼓乐声。她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双眼刺痛得厉害,却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身边有人在叫着她:“李侍郎,节哀啊,老国公和老尚书,这也算是喜丧了。”

月池木然地转过身去,刘瑾正看着她,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好像盯着一座金山。

月池在不久前收到了时春的讯息,这让她的焦虑到达了顶点。时春告诉,她们销毁了画,并在东厂的掩护下,从锦衣卫的追击中逃了出来。这时,她就知道,她踏入俄狄浦斯的悲剧。

俄狄浦斯在降生时,他的父母获得预言,这个孩子将来会杀父娶母。为了避免悲剧,俄狄普斯的父亲,将他丢弃在山坡上。可正是由于与父母素未谋面,长大成人后的俄狄浦斯在路上误杀了父亲,又因缘际会娶了母亲为妻。你越想避免某种悲剧,却往往离注定的命运更近一步。她以为舒芬一定会被暗杀,所以托时春去收拾善后,毁灭证据,却不妨朱厚照先一步派人去了舒家,还盯得这么紧,不仅有东厂,还有锦衣卫。如今,舒芬没死,时春的行迹还暴露给东厂。

第324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宜速归宿,乃尔连理枝。红室双烛照,妆家伴随之。

在月池看向刘瑾时, 刘瑾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略显佝偻的背摇晃了起来,笑声如夜枭:“别这么紧张。”

他还用他的肩膀撞了撞她:“咱们好歹也出生入死过。待会儿,聊一聊?”

月池被他瘦骨嶙峋的肩膀撞得一痛, 恶心得下一秒仿佛就要吐出来了, 可到最后,她仍是咬牙道:“刘公相邀, 敢不从命。”

他们在沉沉夜色遮掩下,去了鸿庆楼。刘公公财大气粗,包了一个上好的雅间。绕过鱼戏莲叶间的屏风,屋内盛着数口莲花,红香可爱。

刘瑾一屁股坐下:“李侍郎, 不是咱家说你,你也得赶紧补一补了。是不是苦夏?这儿的小荷叶莲蓬汤不错, 待会儿可以来一盏……”

月池可以确信,刘瑾要是有尾巴的话,只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她掀袍坐在软椅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瑾夸张地耸肩:“你怎么说这样的粗话?”

月池盯着他,莲花下的锦鲤甩了甩尾巴,激起一朵朵水花:“还有更粗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你究竟想干什么?以你老刘的精明, 应该知道,我倒了对你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刘瑾摊手:“当然, 你倒了说不定还反而对我有害,可你立起来,对我也未必有好处啊。我只是, 想多一点保障。这点要求, 你李侍郎不会不理解吧。”

月池冷笑一声:“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只担心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这么急切,难道不怕最后闹出来的事,超乎你的想象吗?”

刘瑾摆摆手:“怎么会闹出来,不会的。李侍郎当日还在鞑靼辛劳,怕是不知道,我们给您找回一个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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