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461)

作者:姽婳娘


他的下属副指挥使张允叹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会出。要是换做六科廊那一帮人,只会嚷嚷民间疾苦,殊不知圣上根本听不进去。可他却直接指向圣上的声名,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杨玉闻言一怔,他颓然道:“李越十三岁就入宫,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爷摸得透透的。这么一个人,眼中还揉不得沙子,我怕咱们日后的日子也要难过了。”

张允道:“咱们收敛点也就是了。再说了,天塌下来,不还有高个的顶着吗?”

杨玉嗤笑一声:“你敢在皇爷面前充高个儿?”

张允道:“咱们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可不还有锦衣卫舍人吗?”

所谓的锦衣卫舍人,是锦衣卫的编外人员,专门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挥的嫡次子,使他们安享朝廷俸禄。锦衣卫舍人每个月的月粮只有四石,如何够这些纨绔子弟挥霍,他们过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风声紧了,就会想办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风。

张允道:“要是真闹起来,就把那拨人甩出去,要是能再来一场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认了。”

杨玉道:“那怎么可能,要真到那个份上,只怕有些人就要再脱一层皮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心头一惊,四目相对之后,皆不再言语。

杨玉虽抱怨,却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众连夜出京,去提审石玺。谁知,他到了毫州后,却得到消息说,石家父子死了!

杨玉又惊又怒,逼问毫州知州颜木:“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的?”

颜木摊手无奈道:“石玺造孽太多,一经抓回,本地男女老幼无不切齿痛骂,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杨玉又问:“那他儿子呢?”

颜木道:“石坚是自缢于狱中。”

杨玉的面色惨白,他道:“还是晚了一步,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张允忙道:“石家的仆从何在,我们也可审问。”

杨玉灵机一动,只有人审,能把事情圆过去,不就行了。他最后呈上一叠奏报,的确还牵连了几个人,只是都是凤阳府中的人物,远没有到中央。

朱厚照气得将密奏仍到地上。他想了想道:“叫他们把石家的家眷提回来,交由三法司。”

这是要叫三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只是,石家父子既死,得来的奏报亦有限。光凭这些,可兴不起大狱。

月池听闻前因后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从上次吵过之后,他们又有许久未曾私下见面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宫。

朱厚照彼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天气渐热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内尽设牡丹。一丛丛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着硕大明丽的花朵。明丽的魏紫,灿灿的姚黄,绣球一般的豆绿,嫣红色的岛锦,竞相芬芳吐艳。而朱厚照的身旁,则是一盆极为素艳的白牡丹,轻盈如楚女朝云,皎洁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听到悉悉簌簌的声响,不由皱起了眉:“朕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来打扰吗?”

月池跪在花丛之中:“可是臣来错了?”

朱厚照一惊,他下意识要睁开眼,却在回过神来后,立刻转过身。月池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她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朱厚照又气又怨:“朕就是长到八十岁,也不和没心肝的人说话!”

月池:“……”

她又和他说了几句,他却只是不理,最后甚至还叫人带她出去。

这次果真是恼得不轻,月池心知,她表现出毫无理由的怀疑,又一次伤了他的心。可这弥天大谎已经撒下来,她便只能继续骗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您一心想着为我好,可我却抱着自卑之心,辜负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这世上,我能信的只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只听月池在他身后轻轻道:“我不敢冒那样的险。我也不愿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揭给旁人看。”

外头的粼粼波光,在纱窗上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朱厚照望着迢迢水色,冷声道:“可你不该那么说话。你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对吗?李越,朕亦有尊严,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属下,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朕这里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镜一般,石家父子若是还活着,这案子若是很顺利,他未必会这样乖乖认错。

月池一时哑口无言,她问道:“那我究竟该怎么做,您才能原谅我呢?”

朱厚照闷声道:“晚了,心已如死灰,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却避而不见,您要是肯回头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第318章 卿须怜我我怜卿

这难道是中华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术的缘故吗?

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向她了。他怎么可能舍得一直不见她呢?她在丛中笑着, 数苞仙艳,十里锦绣,总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来, 可下一刻他就发觉,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这一次的回头,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永远知道, 怎么拿捏他。他热切的、属于青年人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冷却了下去。

他对她的着迷有目共睹。可时至今日,这份着迷却在日复一日的打击、摧残中变了质,参杂了懊悔与怨憎。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敞开了心扉,他有时真想把李越的胸腔剖开, 看看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对他说, 他们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边又立马和其他人厮混,一面同他肝胆相照,可转头就能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来刺伤他、赶走他。只有当他不得不来找他时,他才会又换一张温情脉脉的面孔, 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义上是真龙天子, 可实际也是肉体凡胎,在你心中,我难道不会疲惫吗?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种理由推开后, 总有力气孜孜不倦地爬回来。”

月池一愣, 她无言地望着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这种推了又拉, 丢了又拣的游戏,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她的心头。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经是真心想做个傻子的,可李越,你怎么连做傻子的机会都如此吝惜呢?”

她没办法给他答案,于是只能又一次不欢而散。

贞筠找到月池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炽烈的阳光将层层叠叠的叶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脸颊晒得发红。

贞筠一惊,忙将她拽进屋子里。她道:“你傻了,这么毒的日头,你就这么坐着!”

月池却看向了她的手。贞筠手上伤疤虽然已经痊愈,可那股酸疼却像深植骨髓一般,每逢阴雨天气就会发作。她每日夜里都会敷上厚厚的药膏,这使得她的衣袂之间,都有淡淡的药香。

月池忽然道:“归根究底,你受的苦,都是我害的。”

贞筠一怔,随即道:“你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这种话。那个人发疯,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太贪心了。我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愿给。”

她不仅要家人、要朋友、要事业,亦要尊严、要人格、要处于关系的主导地位。

她把感情当作鱼钩上的香饵,吊着他一步步走进陷阱,却连咬钩的机会都不曾给他。她一次一次诱起他心中的渴望,又一次次让他扑了个空。他自满都海福晋时就萌发的嫉恨、不满,经江彬之事发酵,终于爆发了。

而她,她不该和他吵那一架,那是火上浇油。等到大火终于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她采取的灭火方式,不是求和,而是又用一个弥天大谎,将他彻底打落情感的谷底。他果然上当了,可这也把她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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