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443)
作者:姽婳娘
月池一愣,她道:“他可是外臣。”
贞筠满不在乎道:“外臣又如何,外臣不一样有内帷。看这个混账张狂的样子,就知家中少不了篓子。有道是国如家,家如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月池和时春皆呆呆地望着她。贞筠黛眉一立:“都看着我干嘛,我拦不住你,也没想拦你,却又放不下心,与其叫我提心吊胆的,不如让我去做了算了。”
她推了推时春道:“你觉得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了。”
时春这才缓缓抬起头,黑漆漆的瞳仁闪烁着幽光:“这么着,不累吗?”
马不停蹄地救人,结果人却没了。失败之后,甚至还来不及悲伤怅惘,便要继续快马加鞭前行。筹谋,失败,再战,成功,迎来下一个敌人,官场之中再对垒,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的尽头。
月池一怔,随即叹息着浅浅一笑:“不敢累。你呢?”
同袍的尸骨在时春眼前一闪而过。她看向了刚刚爆开的灯花,轻声道:“有点。”
自鞑靼回来之后,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她豁出了性命,舍弃了一切,只为最后的胜利,可到头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朝廷只给了她一个诰命,便让她赋闲在家。漫长空虚的日子,四四方方的宅院,让她更加沉湎于过去的痛苦,而难以自拔。她无法通过时间来弥合伤口,更找不到办法来救赎自己。
这些月池和贞筠都看在眼底。月池本期望遣她外出办事,能够让她排遣愁思,可现下看来,外头的人伦惨剧,尸横遍野,反而叫她更加郁怀难舒。她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锋锐。
月池不由心下酸楚,她揽住时春,有心劝慰,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时春眉梢眼角仍笼着苦意,却还是笑出来,她反手抱住月池:“没事,三个人在一块,再累也有个伴。”
月池想了想道:“江彬之事,我自有主张。我有心整顿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不若你们俩去理事,如何?”这三样都是洪武爷设立的官办慈善机构。养济院收留孤寡老人,抚养孤幼,漏泽园则是埋葬无人认领的尸体,而惠民药局则是为穷苦百姓免费看病。
时春一愣,她道:“我?可我不惯做这些……”
贞筠会意:“有什么惯不惯的,你怎么管兵,就怎么管他们不就好了。行了,躺下说。看看,福儿都又睡了一觉了。快起开,去脚边睡,谁让你卧枕头上去了!”
大福打了个哈切,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跑到了床边又重新躺下,露出了毛绒绒的肚子。月池吹熄了蜡烛,道:“晚安,好梦。”
当晚,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直下了两日,天方放晴。江彬一身锦衣,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预备去打马球。他和许泰等人原本奉命提督十二团营。自他们入营之后,侯爷们,伯爷们更加夹着尾巴做人,不敢与之争驰。有些年迈者,甚至立马上奏疏准备跑路。往年他们还敢在金殿上公然解衣,反对东官厅的设立,可自北伐大胜,新生将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蹦跶。武定侯府的前车之鉴犹在,谁还敢去挑战龙威呢?
然而,江彬等人接了这样的担子,却并没有把心思悉数用在团营的建设上。在他们看来,团营已烂了这么些年,要短期内做出成绩,实在是难上加难,还不如维持现状,无功无过,把更多的时间精力用来讨好皇上。眼看朱厚照苦了两年,终于又开始找乐子,他们便开始练习马球,准备在九九重阳时,在东苑好好大显身手。
这一伙人在街上横冲直撞,马蹄过处,叫嚷一片,泥水四溅。正好,一滩泥水溅到了小摊前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将他松霜绿的袍子,污湿了一大片。他霍然起身,袍上犹滴滴答答淌下泥水来。
摊主见状忙拿帕子来替他擦拭:“侍郎老爷,快擦擦吧。”
月池的脸已是乌云密布,她对一旁的时春道:“有劳夫人,去把这个不知礼的混账拦下来。”
时春冷哼一声:“何须去拦。”
她当即跃上阁楼,张弓搭箭,隔着重重人马,对着江彬的头顶就是一下。江彬戴着一顶遮阳帽,帽上插着一支天鹅翎。时春这一箭,直直射穿天鹅翎,将羽毛并帽子刷得一下钉在地上。
江彬只觉头皮一凉,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周围的狗腿子连声叫嚷:“有刺客,快,保护皇庶子!刺客在楼上,快抓住她!”
众人正要动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我看谁敢!”
江彬闻声,怒气冲冲地回头,就见月池负手而来。他的面皮一抽,心底骂娘,怎么撞上了这个瘟神。
月池讥诮道:“皇庶子好大的威风呐。”
如在滚油中倒进一盆冰水,京都的各大衙门都炸开了。康海原本正在校对典籍,忽见同僚董玘风一般地冲进来:“出大事了,平虏伯和含章在大街上起了冲突!”
“什么!康海的眉心突突直跳,他没想到李侍郎的动作会这么快。他问道:“怎么会这样,情况如何,李侍郎还安好吗?”
董玘摇头道:“我亦不知。”
这哥俩才出去打探情况,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人原来都已经到了清暑殿了。
江彬这时已然百分之百确定,李越就是来找事的!他是个何等识时务的人,虽然被当众羞辱,但也不敢和李越闹得太僵。他道:“是我之过,污了侍郎的衣裳,我稍后就送一套新的到您府上。不过,淑人只因无心之失,就当街射落朝廷命官的帽子,这是否太……”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道:“你无故在街市镇店,骤驰车马,还有理吗?全部滚下来。”
这简直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这要是听了他的,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里混。江彬只能梗着脖子,和他犟到底。双方僵持不下,就只能去找朱厚照评理。
皇爷这会儿已经用了午膳,准备睡午觉了,冷不妨这桩事惊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刘瑾:“你说什么,李越怎么会和江彬闹起来?”
刘公公说得很含蓄:“想是人死得不明不白,李侍郎本就心中不快,正好皇庶子一头撞上来……”
朱厚照扶额:“替朕更衣。”
第306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既是以家法处置,难道我还教不得他?
清暑殿为绿竹环绕, 修长的枝叶如绿云笼罩着亭台楼阁。江彬穿过绿荫,跪在殿檐下:“儿臣求见父皇。”
微风拂过曳地的水精帘,晶莹相撞, 发出悦耳的声响。小黄门掀帘, 对他道:“皇庶子请吧,万岁在里头等您呢。”
江彬刚躬身进来, 就觉凉风徐徐,拂面而来。六个青铜冰鉴相对而设,上头放置着各色鲜花鲜果。江彬一看月池不在,就是心头狂喜。他可是快马加鞭,折回府邸, 换了官服就冲进宫来,果然被他抢先一步, 这下可以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他一见朱厚照,就扑通一声跪下,然后膝行过去道:“父皇!儿臣叩见父皇。”
听着话里已带着哭腔,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有事说事,不知道还以为你爹没了呢!”
江彬一窒,他道:“父皇万寿无疆,是儿臣无状, 不过儿臣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他情知锦衣卫和东厂爪牙众多, 大街上闹出的事,必然瞒不过朱厚照的耳目,便不敢怎么添油加醋:“团营公务繁忙, 但身为人子, 岂能以公事为由而疏于孝敬呢?儿臣一忙完了, 就想抓紧时间,带着兄弟们去演练马球,好在九九重阳时给父皇一个惊喜。没想到,儿臣因着在路上太过心急,冒犯了李侍郎……”
江彬说得非常谦卑,李侍郎派人射下他的帽子,是他罪有应得,但李侍郎还要继续怪罪,他实在是招架不住,故而来求父皇的庇佑。江彬话说得很漂亮:“儿臣是父皇的义子,自己的脸面是不打紧,可若是丢了您的颜面和威风,那儿臣真是万死难赎其罪。再说了,军中不同于官场,要想练兵,还是得有一二威严在。为着父皇和差事考虑,儿臣这才不敢再退,可李侍郎却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儿臣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侍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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