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421)

作者:姽婳娘


月池睡到夕阳西下,方悠悠醒转。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一旁的贞筠。她穿着家常衣裳,鬓边簪了一朵白玉兰,正含笑望着她。月池刚想说话,一个狗头就凑到她面前。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心软得像水一样。她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身来:“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贞筠看着她身上格外宽松的袍子,心头一酸,嘴里却嗔道:“谁叫你不肯带上我同去。还有我们大福。”

大福一听叫它的名字,尾巴就摇成了一朵花。月池笑意更浓,她刚一伸出手,大福就一跃而起,两只爪子搭在了她的膝盖上,黑葡萄似的眼睛,甜甜地望着她。月池托住它的屁股,把它抱进了怀里。它刚一凑近,就开始不住地舔她。

月池忙按住它:“冷静些,乖乖,可不兴这么洗脸。”

贞筠见此情景,既好笑又心酸。月池好不容易让大福安静下来,转头一瞧,贞筠却又在抹眼泪了。她忙道:“怎么好端端地,又哭了起来,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月池迄今还记得,她刚刚返家时的情形。她才刚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了熟悉的叫声。一人一狗,像离弦的利箭一般,居然同时射到了她的面前。大福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它虽瘸着一只腿,却跳得老高。月池抱住它时,它豆大的泪珠,滚滚直下,沁湿了它的毛发。它拼命往月池怀里钻,恨不得黏在她的身上。

而贞筠,贞筠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们,却什么都没说。她的发髻早就乱作一团,珠钗掉了几支在地上,裙摆上有泥点,而裹着的脚在剧烈的奔跑后,像针扎一样疼,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她们就这么静立在青石板巷中,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时春出言劝慰,贞筠却一把擦干眼泪,笑靥如花,她道:“谁哭了,我才不哭。你们饿不饿,我在锅里炖了老鸭汤,要好好给你们补补。每个人都必须吃两碗,特别是你李越。我给你说,从今儿起,吃饭这事,没得商量……”

月池忍不住叫住她:“你的伤,好些了吗?”

贞筠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道:“晚上一起洗,不就看到了吗?”

圆妞吃吃地笑出声来。方婶一脸不忍直视,轿夫章四艰难道:“老爷太太,有些话,回房说……”

这么多天过去了,不论是贞筠还是大福,还是没有从情绪中完成挣脱出来。大福表现出过度的黏人,而贞筠经宫中的历练,却是更加说一不二了。

她起身道:“我只是眼睛进沙子了,今晚吃红枣乌鸡汤,我还叫方婶炖了燕窝……”

若是往日,月池岂会不顺她的意,可惜今日,她却不得不回绝。她叹道:“今儿怕是不成了。”

贞筠一偏头:“今儿怎么不成。”

她刚问出来,就恍然大悟,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又召你去了?”

月池颌首:“官员空缺太多,正是要紧的时候。”

月池来到乾清宫时,朱厚照正在分配官职。朱厚照发起战争时的目的,已经大体实现。在鞑靼之战中,平民武将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能够跻身高位,固化的阶级开始流动,军队的势力由此得到了大换血。而在宁王之乱中,有不少官员崭露头角,也有官吏英勇牺牲,文官集团也迎来一次大的更新换代的契机。

这时,作为天子的朱厚照,要做得就是分蛋糕,将官职权力作为酬劳,分配给做出巨大贡献的官员或个人亲信,以利益和权力为核心链接,建立起一个更倾向于他的政治集团。

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可当真拿到手时,他却开始迟疑。他道:“论功行赏好说,武将中如江彬,文臣中如杨一清、王守仁,皆依功劳大小擢升就是了。关键是,填补空缺,这名单上都是他们举荐上来的人。”

月池道:“您是觉得这些人都不好?”

朱厚照道:“朕是怕换汤不换药。明面上是为国举才,可背地里是什么勾当,谁又能完全看清呢?”他辛苦一场,若是闹到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月池一哂:“可这是举荐固有的弊端,无法根除。若不要他们举荐,您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可若要他们举荐,就难免朋党之弊。”

朱厚照叹道:“这也正是朕觉得为难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一个,既能选人,又能避免结党的法子吗?”

月池眼中的微光闪动:“有。”

朱厚照一愣,他扭头道:“你说什么?”

月池莞尔:“我说法子不是没有。科举早已取代察举,遴选如何不能代替推荐呢?朝廷既能靠科举选士,也可在官员中再考选官。”

朱厚照的眼睛睁大:“你是说,在官员中再考一次?”

月池点头:“一轮笔试,一轮殿试,有真才实学者,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不过,此法只适合高官重职,如是什么官都来考一轮,耗费又太多了。”

朱厚照霍然起身,他来回踱步了两圈:“这倒是个好法子。行或不行,考就是了。”

月池含笑道:“题目您还可亲拟,最大限度地选出让您满意之人。”

朱厚照眼珠一转:“还能让他们每个人都拟十道,到时候让人来抓阄,抓到哪题,就是哪题。”

他正欣喜间,却忽然笑意一滞,他道:“不过,有考试就有主考,有主考就会有门生,有门生就一样免不了勾结。”

月池道:“可这种关联,毕竟要散得多。您自觉比始皇帝如何?”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怎么又问这种问题了。”

月池不答反问:“我朝大明律比秦律如何?”

朱厚照道:“那自是远不如秦法严苛。”

月池道:“以始皇之威,秦法之严,秦仍有以扶苏、蒙恬为中心的长子党和以胡亥、赵高为中心的少子党。可见朋党之弊,无法根除。事实上,治国理政,单枪匹马,难成大事。您只要保证底下人的立场,时刻与您一致就够了。”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那要是底下人的心大了呢?”

月池依旧十分坦然:“那便剜了,再换一个心小的就是了。”

第292章 剪不断来理还乱

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

然而, 出乎月池预料的是,朱厚照仍然没有同意。他道:“不可,党争之祸, 不可久延。如人人借上意来排除异己, 朝政岂非乱成一锅粥了。”

月池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奇,朱厚照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他当然明白月池的讶异从何而来。通过兴大狱来排除异己,重整势力,早已是他惯用的手段。陈清、戴珊、勋贵世家等一众人,皆因此被驱离朝堂。可如今,他却率先说出, 此举不可了。

朱厚照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大战之前, 守旧派揣度他的意思,借势直逼内阁之事,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朝局未定时,他要以权术来肃清,可如今大局已定,手段也当因时因势而变。

只这六个字而已,月池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想起了与满都海福晋的谈话, 忍不住大笑起来:“万岁也欲效仿宋元王?”

取之以暴强,而治之以仁义。杀神龟的时候, 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将东西拿到了手里,为了巩固统治,防止他人来扰乱既有的格局, 立刻又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朱厚照岂能不知她的讽刺之意, 立即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李御史在鞑靼的作为。别人是投桃报李, 而你却是‘投你以木桃,报之赴黄粱’。”这说得是满都海福晋对李越钟情,而李越却利用她的感情,害她家破人亡之事。

月池被堵得一窒,只是她念及得不是满都海,嘎鲁含笑的面容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他欢喜地叫着阿月,追上她的脚步,却只敢碰一碰她的手,他说:“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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