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328)
作者:姽婳娘
嘎鲁目光一闪,他的眼睛不由在诗文上一闪而过,随即道:“妄想而已。”
月池也注意到他的眼神,她道:“那只能说,她学得还不够深。”
嘎鲁一窒,他揪住月池的衣领,喝道:“你也配和他比?”
月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下来,她道:“配不配,你马上就知道了。”
她步履蹒跚地拿起一根炭棒,在一块布条上落笔。她当初和唐伯虎学画时,一时好奇佩服,二只是想学一种谋生手段,可没想到,到了今日,却成了救命的法宝。她只是寥寥数笔,就将嘎鲁的形貌绘于布上。嘎鲁越看越心惊,只觉与他本人一般无二,栩栩如生。
月池不动声色道:“可惜只是炭和布,要是有纸笔,这漠北风光,都能画出来。”
嘎鲁很快就明了了她的意思,他冷笑道:“你们汉人封锁严密,哪里去找纸笔。布和羊皮难道就不能画了吗?”
月池挑挑眉:“当然,当然能。”
二人就此才达成了一致。当她步履蹒跚地从嘎鲁帐中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了。天空像是烧着了一样,赤色、紫色的云霞漫天都是。它们就像大片铺陈开来的彩绘,直接冲击着人的感官。月池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她望着这样瑰丽的景色,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过往的一切好像都随她远去,又好像都没有。
她就这么静静望着,直到天穹上的火焰熄灭时,她才转过身。她哑然一笑,看着帐中的火光,忙加快了步伐,时春正在里面等她。这个遍体鳞伤的巾帼英雄,没有喊过一声疼,却忍不住对着月池的脸落泪。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为什么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这样!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呐!”
月池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身上的血腥味、药草味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的眼眶发酸,却是无比干涩。半晌,她才苦笑一声:“世上的田园之乐,恐只有去五柳先生的诗文中寻了。若在现世妄图遗世独立,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自这以后,她便承担了三份事务,一是继续给嘎鲁解释诗文,二是教他读书写字,三就为这个小部落画军事地形图。行军打仗,怎么能离开地形图,一张好用的图纸,有时甚至比一队士卒更加重要。而她要离开这里,要去复仇,也一样不开地图和地图背后的军情。
当她当着众人的面,根据他们的口述,在羊皮上,一笔一笔画出赛汗山附近的地形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一旦有用,旁人的态度就自然而然逆转。不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本质都是慕强的。李越到了这里,一样也能享受到旁人或佩服、或嫉妒的目光。
她热腾腾的羔羊肉捧到时春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一面搓着手,一面道:“快吃啊。”
时春看着乳白色的羊肉,总是含笑应下,她吃着一天比一天好的伙食,话却越来越少。当她能动弹时,她就开始在床上磨刀。时春比谁都知道李越的志向,这里不会是她的久居之地,她的心中的仇恨,只能用鲜血来消融。
时春明白,她必须早做准备,这样才能在时机成熟时,离开这里。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等来的不是离开的机会,而是漫天的大雪,还要伴随雪而来的凛冽寒风。
第245章 直待凌云始道高
我是谁,您不是早心中有数了吗?
时春是被硬生生冻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帐篷处,不知何时被人开了一个大口子。寒风如洪水一样, 从这个口子中前仆后继地涌入。时春的脸色发青, 打起了寒颤。她叫道:“阿越,阿越?丹巴增措?!”
喇嘛丹巴增措就在帐外不远处, 却不敢靠近,因为嘎鲁的亲信乌日夫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乌日夫喝道:“快说,那个汉人,是不是允诺将你带回汉地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 流必湍之,行高于人, 众必非之。”这样的事,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月池在嘎鲁那里的特殊待遇,落在他人的眼中,便成了嫉恨报复的理由。之前,就有人去嘎鲁那里诬告月池,现下更有人直接趁月池不在,对时春下手。
丹巴增措吓得瑟瑟发抖, 这样的事,他怎么敢认, 一旦认下来,是有十个头都不够砍。
乌日夫见状道:“不说话是吧。你以为老子不知道,要是他没给你好处, 你会对他们那么尽心?!”
丹巴增措摇头如拨浪鼓:“是诺颜的吩咐, 小僧才……”
乌日夫斥道:“放屁, 还想骗你老子。你们这些喇嘛,来这里的目的,我不是不知道,不就是在藏地混不下去了,才在这里来找功绩吗?”
丹巴增措忍着疼道:“小僧是来感化善信……”
一语未尽,又被狠狠打了一下。乌日夫用脚踩着他的脸:“还善信呢,你来这儿这么久,诺颜有一点儿信你吗!要不是看你懂点狗屁医术,早就把你宰了。你这个瞎了眼的狗东西,只知道讨好汉人,这里是鞑靼的地盘,你知道吗!”
丹巴增措心中既屈辱又害怕,他就这么折磨了一个多时辰,才被放起来。乌日夫等人还给他理了理衣裳,擦了擦脸。他们嘿嘿笑道:“还不赶快去看你的病人,别说兄弟没提醒你,人要是死了,你可就完了。”
丹巴增措打了个寒颤,他忍着疼,一溜烟地小跑出去了。
月池此刻正在嘎鲁的帐中。她拿着炭棒在羊皮上挥毫泼墨。她的书法师承李东阳,又在墙上悬腕,下苦工练过,所以即便是用炭笔写,她的楷书也是一样端正秀丽,笔势齐整。
嘎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他也抓过诸多汉人,可没有一个人,能写得这么好看,写得和那个人一样好……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在羊皮上描摹,问道:“这是什么字。”
月池故意道:“这是汉人的汉。”
嘎鲁浑身一僵,而顷斜睨着她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他一挥手,羊皮就被丢在了地上。他硬梆梆道:“换一个!”
月池失笑:“诺颜今日是能回避这个字,可却不能把自己身上属于汉人的那半血都放干呐。”
月池在这部落中一两个月,已然能够断定,嘎鲁的生父一定是鞑靼中的大贵族。否则,以他的血统,怎么能在这里独领一个部落,还不受外人辖制。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能成功策反或利用……不比她在草原上瞎撞要好得多。她之所以愿意滞留在这里,刚开始是为了时春的身体,现下还添了一个他。
嘎鲁面露不耐之色,他咬牙道:“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月池笑道:“真要这么算的话,这也不是您该学的东西。”
嘎鲁被堵得一窒,月池继续道:“您应当记得‘空余羝羊节,嗸嗸诉之谁。’苏武被困匈奴十九年,成日与羝羊为伴,却仍不改初心,不肯屈服,终于有了回汉之日。而‘嗸嗸’之语出自《诗经》,原句是‘鸿雁于飞,哀鸣嗸嗸。’鸿雁为何哀鸣,还不是因北雁想要南归。我记得您的尊名嘎鲁……”
她一语未尽,就被嘎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喝道:“够了!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月池道:“我们毕竟是同族,眼看您如此眷恋亲人,我也于心不忍,毕竟我也饱尝骨肉分离之苦。眼看亲人离去的痛苦,真是比死还难受。”
嘎鲁故作诧异道:“怎么,你这种大小姐,也会有这种烦恼?”
月池苦笑道:“您也是贵族出身,难道不知,越是我们这种人家,越容易出这样的事。我的父亲本可以袭爵,却被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诬告,以致于在狱中病死。我的二叔或是因良心不安,不久后也死了。爵位落到了我的堂叔手中,我和哥哥从小备受欺凌,如不是有姑祖母瑞和郡主庇佑,早就一命呜呼了。我努力替哥哥去争爵位,其实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毕竟我迟早是要嫁人的,郭家富贵与否,和我一个外嫁女有什么干系。我只是想告慰爹的在天之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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