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323)

作者:姽婳娘


“权既在手,寰宇可驱……”朱厚照忽而发声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可这代价,比朕想象得还要大,朕承担不起。李先生,我要受不住了。”

李东阳吃了一惊,他进殿第一次抬起头来,直视天颜。这位少年天子,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他两颊深陷,双眼中血丝密布,竟是瘦脱了相。如此形貌,与先帝病时如出一辙。

李东阳心中既忧且痛,他忙道:“万岁,您身系苍生望,岂可如此哀毁。您这般不顾及龙体,长期以往,恐生大祸啊!”

朱厚照缓缓阖上眼:“朕何尝不知。可是,情由心生,如何自已?”

李东阳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半晌方凄然道:“万岁,您需得克制。万里江山,千钧重担,您必须要克制呐。”

朱厚照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来:“先生放心,过一阵就好了,过一阵一切都会好的。这些人的处置,就依先生的意思办吧……”

李东阳一时瞠目结舌,竟不知当作何反应。

君臣二人的这番奏对,只是大案推进的一段小插曲。保国公府、武定侯府、西宁侯府、武安侯府和阳武侯府的罪人填满了牢狱。朱晖、宋恺、郭聪、郑英与薛伦等的家眷,除却七岁以下的小儿、九十以上的老者以及外嫁妇女外,都被羁押在此处。这些衣紫腰黄的贵人,骤逢变故,如从云端坠落地狱。他们几乎是日夜啼哭,闹得此地如阴曹地府一般,尽是鬼哭狼嚎。

狱卒们十分厌烦,可他们越是殴打,这些人越是叫嚷。杀一儆百,在这群几乎已经疯了的人面前根本不管用。到了最后,狱吏也没法子了,只能数着日子,盼着他们早日处斩。幸好,现下已然是秋日了。很快,三法司就挑了一个良辰吉日。一大早,一辆辆满载死囚的囚车,就缓缓往法场上驶去。

这些人平素张口仪态,闭口礼节,此刻却贴在栅栏前,神色癫狂地叫嚷:“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可没有人搭理他们。外面的平头百姓用嫌恶的目光望着他们,一面拍手叫好,一面骂他们厚颜无耻。押解他们的兵丁亦是毫不留情地用木棍敲打他们,叫他们安分老实。他们被打得哀叫连连,却没有半刻停歇,就这般吵吵嚷嚷到了西市法场。

此事的监斩官正是曹闵。他见此情景,不由啐道:“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本官按下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众人被按倒在行刑台上。脸贴着的是满布血污的刑台,头顶悬着的是寒光湛湛的大刀,自己双手像牲口似得被反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死已然到了眼前。此刻,即便是午时炙烈的日光,也无法驱散身上的冰寒。他们这下才吓得哑了声,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鸡一般,有的人甚至吓得失了禁。

郭聪眼看全家闭眼等死的情形,一时涕泗横流。他忍不住叫嚷道:“《大明律》规定,行刑之际,如犯人喊冤,就要停刑审问明白。如今我们喊冤不断,你们为何还要杀人!”

听他此言,刽子手一时不好动作,只得望向曹闵。曹闵冷笑一声,朗声道:“郭聪,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世上岂只你一人。你当下想要他人怜悯你,可你害死李越李御史,害死宣府诸多雇军时,怎么却没有丝毫怜人之心?你怎么就没想到,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因无人救援,活活熬死在战场上时,那种绝望痛苦,更胜你如今百倍呢?想当初,你杀人时,都无半点推恕之意,现下轮到你死,就开始求饶。若你这样的罪孽深重之人都能活命,那那些枉死之人岂非太冤枉了!本官停刑也好,不停刑也罢,你这样的罪人,即便回去审上一千次一万次,最后也还是一个死字!”

曹闵断喝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眼下你的报应来了,难道还想逃脱吗?”

这一番话正气凛然。围观百姓齐齐叫好,声震云霄。郭聪就在这叫好声中,慢慢瘫软下去。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骨肉至亲,一个个被砍头。直到杀到他年仅八岁的孙子时,他终于心生悔意。他靠在刑台嚎啕大哭:“放过他吧。放过他吧。他才八岁。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千刀万剐来赎罪吧,杀了我吧……”

他的哭叫声戛然而止,他看着那孩子的头被一刀砍下,骨碌碌在地上滚出老远,鲜血如喷泉一般射出去。

他忽然失了声,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刽子手一试鼻息道:“御史,他已然断气了。”

曹闵一愣,他又叹又恨,半晌方道:“他被判斩刑,岂可留全尸。照砍不误。”

刽子手点头应了,随着这一刀斩下,这桩震撼朝野的大案,终于画上了句号。

京中的血腥味只萦绕了几日,很快就被蔼蔼繁华掩盖。冬至大礼如期而至,紫禁城里又是一片祥和了。宫中人人换穿阳生补子蟒衣,贴“九九消寒”图,齐齐备上羊肉、扁食、糟猪蹄等物,预备好好补阳猫冬。那个在红墙碧瓦中漫步的江南少年,早已在纷纷扰扰中被遗忘。就连这紫禁城的主人,亦很少提起他了。

冬至最大的仪礼便是祭天,历代帝王会于圜丘的大祀殿合祀天地。威严庄重的天坛前,百官皆着祭服,个个头戴梁冠,上着青衣,下着赤裳。上百余人敛声屏息地观看天子进行祭天之礼。随着燔柴炉中的青烟袅袅直上九霄,朱厚照一身衮服,行至昊天上帝的神位前,行三叩九拜之礼,接着又要去祖宗灵位和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的神位前叩拜。

就这么短短几个时辰,皇帝把一年没磕过的头都磕全了。到了最后,他已是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身形亦有些不稳。此时随侍的太监是刘瑾,刘公公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能混到协理祭天仪式的地步。

他望着天地诸神的神位,心中正豪情万丈呢,结果就看到皇爷的身子要吃不消了。他心下无奈,这是在搞什么,能不能干点人干事,你以前的杀伐果断,目空一切呢?谈权不就好了,怎么又开始谈感情了。刘太监心里埋怨,可还是得给上司想办法。他对执事官使了个眼色,悄声叮嘱道:“奏乐奏快些。”

执事官正是瞪大双眼:“这怎么能成。”

刘瑾眉毛一立:“怎么不成,难道要陛下在这儿昏了,你才觉得好是不是。”

执事官一看朱厚照的脸色,果觉不好。皇帝在祭天礼上昏了,此事可大可小,指不定就能被说成是上天怪罪。他又小步往太常寺卿处请示。太常寺卿张元祯,正是昔年李越考取举人功名的主考官之一。他已是垂垂老朽,只想荣归故里,不想在最后的职业生涯还出现这种天大的事故。他略一思忖就道:“就这么办。你也动作快些。”

执事官忙一叠声应了。中和韶乐乐队奏乐素来是平缓悠扬,如今陡然加快,居然有了一些欢快的感觉。而跳八佾舞的舞者,幸亏是技艺纯熟,否则还真跟不上节拍。执事官本人也步伐加快,及时向朱厚照呈献玉帛,还不着痕迹地扶了皇帝一把。

朱厚照此刻已然是全凭意志力坚持,他将玉帛奉于昊天上帝及祖宗牌位前,勉力提起一口气朗声道:“嗣天子臣朱厚照敢昭奏于皇天上帝:时维冬至、六气资始。敬遵典礼。谨率臣僚。恭以玉帛牺齐粢盛庶品、备此禋燎。祗祀于上帝。奉高皇帝配帝侑神。尚享。【1】”

至此,他才能回到主位上,稍作休息。刘瑾已然备好了参汤。一碗热汤下肚,他急促的呼吸才得以缓解。刘公公是既担心,又无语,他道:“万岁少时常说,要狼居胥山,立不世之功。老奴斗胆,不知昔年之志,今还在否?”

朱厚照一怔,随着年岁日长,威严日盛,只是一眼就看得刘瑾跪下请罪。朱厚照缄默片刻,叹道:“罢了。你说得很对。取膳食来吧。”

刘瑾目露喜色,忙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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