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305)

作者:姽婳娘


恶意在他的心中翻滚,就像漆黑的毒汁。这些日子里,他无数次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他得不到,那就干脆毁掉她。即便最后是同归于尽,黄泉路上也是他陪着她。他抬脚就要走,可他的脚还是像被钉在地上,就如同昨天晚上一样。她会恨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她会比死还难过,今生他们无缘,来世她也不会想见他,他永远、永远都做不了梁山伯……软弱的眼泪滚落了出来,他终于,要破罐子破摔了。他砰得一下推开门,径直出去了。

月池没想到的是,到了这紧要时分,刘瑾选择坚定地站在她这一方,而张彩却选择了背叛。她微微阖上眼,居然都开始收拾行装了,果然是靠不住。月池道:“去把他抓回来。”她既然能雇兵,又怎会没人监视他和刘瑾。

晚间,张彩连同他收拾的包裹,就被一并拖了过来。月池居高临下看着他,她轻声道:“你为什么,非得要找死呢?”

张彩也在凝视她,她已经不美了,山一样的压力、多日的不思饮食和风吹日晒,已经让她的两颊深陷,憔悴不堪。张彩也笑了出来,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惊惶:“我也在想,我为何非要去找死。”

时春没想到,被抓个现行,他还能如此恬不知耻。时春抬手就是一拳:“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性,都这个时候了,你连等都不愿意等吗!”

张彩被她打得闷哼不断,鼻血直流。月池起身,她掀开他的包裹:“红珊瑚、珍珠、金银,噢,还有一封信。”

她用食指夹起信,好整以暇道:“是别人给你的,还是你要给人的?”

张彩笑道:“你为何不自己看看呢?”

月池扬了扬眉,内里文书竟然是蒙文的。达延汗身为蒙古汗王,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她既然要同蒙古作战,这些日子自然也学了一些蒙文。她定睛一看,竟然是给永谢布部的亦不剌太师书信,以大明的名义,请这位历来仇视达延汗的蒙古权臣,与他们里应外合,合击达延汗。

张彩一直在注视她的神情,他不想放过她脸上一丝的神态变化。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露出惊色,接着就抬头看向他。他听到她说:“别打了。”

时春不满道:“可是他……”

月池道:“我自有主张。你们都先出去吧。”

时春剜了他一眼,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月池的心中五味陈杂,她举着书信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彩冷笑一声:“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论对人心的揣摩,世上有几个人及得上你呢。你知道刘瑾是残缺之人,知道这种大权宦心里是既自傲又自卑。所以,你让他去与百姓接触,让他去做分粮分物的善事。阿谀奉承在他眼中不稀奇。可这么多人对他真心诚意的感谢,老刘长到这一把岁数,估计连见都没见过。一个太监,能被人视为活菩萨,他怎会不卖力干?”

月池没有作声。张彩感到心中一阵酸楚:“至于我,你知道我张彩是好色之徒,所以做些超越界限的小动作。你心知肚明,以你李越这样的人品才貌,只需要拍拍我的脸,就足以让我心动神移了。我注定会对你产生不该有的想法,而你就能够利用这种想法,更好地掌控我,不是吗?”

月池同样没有否认,她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张彩瘫在地上,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这么做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你只是想让我听话,可我比你想得还要听话,还要忠诚。”

月池被这目光所触,她深吸一口气:“这么做的风险很大。”

张彩大笑出声,他一面淌下泪来,一面道:“没关系。在你心中,我本来就是好色之徒。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就是我们这种好色之徒常做的吗?”

月池被他气笑了,她蹲在他的身侧,她的眼中仍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你心知肚明,我不会喜欢你。即便你死了,我至多只是感谢和惋惜。而且,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救我?尚质,不要太天真了。”

张彩强撑的面具被她三言两语击得粉碎,他掀起衣裳,抹了两把脸,鼻血和眼泪将衣衫污得不成样子。他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他道:“那我就让你记住我,即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你也得记住我。李越,我问你,这个你能做到吗?”

月池怔怔地望着他,她张口欲言,张彩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难得笑得这般爽朗:“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李越,你耍了我那么多次,这次终于到我成功了一回了。”

他故意不和她商量,故意要让她误会,故意挨这一顿打,不就是为了让她先惊后愧,随后再生怜悯之意吗?一个女人,会对一个男人起心生愧怜,至少证明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特别的。他艰难地爬起来,慢慢地收拾包裹和信件,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

月池想到了初见他的模样,一身鸭头裘光彩照人,谈吐之间风度翩翩。她终于还是遂了他的心意,叫住了他。她问道:“你,你还有什么心愿,希望我为你完成?”

这下轮到张彩怔住了,他认真想了想,接着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粲然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前程不想想钗裙,不知来世,可否再遇英台?”

戏文里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虽不知她是女儿身,却已起爱慕之情。梁山伯问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英台出言遮掩:“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听了此言,却低眉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1】

他也不敢再看观音,今生缘已尽,来世再续缘。嘎吱一声,他推开房门,忍着疼快步走了出去。董大已经去牢里将那个鞑靼奸细提了出来,正等在东岳庙的门口。他一见张彩,不由吃了一惊:“张郎中,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张彩摆摆手道:“无妨,咱们快走吧。”

马蹄声骤起,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月池望着空洞洞的房门良久,亦起身离开。

第231章 汉之广矣不可泳

如神佛有知,请怜我思乡之情。

三丫又一次来到了东岳庙中。她的猫和小猫崽都很圆润, 见着她就像毛球一样滚过来。可内宅却空落落起来,高高的柜子,大大的桌子, 软和的坐褥, 都不见了。李父母也变了,他还是像神仙一样, 就是这个神仙未免太瘦了些,穿得太朴素了些,简直和他们村里的教书先生差不多了。三丫已经不像初来时那么拘束了,她磕了头之后,就麻溜地爬起来, 坐在了李父母身边。

母猫一下就跳到了她的膝上,她刚刚揉了揉猫的头, 李父母就给她抓了一把花生:“三丫来了,怪我疏忽了,没给你留糖。”

三丫低头一瞧,碟子中是一碟花生米,白瓷杯里是白水。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她磕磕巴巴问道:“李父母,您的铜板呢?”

月池失笑:“都花出去了。”

花了?三丫不解道:“您是买田了?”

月池摇摇头:“不是。”

“那您是买新宅子了?”三丫歪着头又问,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您马上就要搬家了是不是, 我爹说了,哪有老爷一直住在庙里的,您的新家在哪儿呀……”

眼见小姑娘叽叽喳喳个没完, 月池忙打断她道:“别说我了, 说说你们家。你的小妹妹, 还好吗?”

三丫一愣,她道:“好,自有叔伯被抓了后,爹再不敢再把妹妹丢进河里了。他们把不想要的女娃都送到了一个院子里,那院子叫、叫……”

月池接口道:“育婴堂。”

“对对对,就是育婴堂。”三丫挠挠头,“我不认识字……记不住。那里面好多小娃娃,都是在哭。我悄悄看了,都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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