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232)

作者:姽婳娘


他深吸一口气,拈起一管精巧的玉螭纹笔,移到明黄色的绢帛上。可就在将要落笔时,他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分。鲜红的朱砂从笔端滴落,在圣旨上留下了一块红痕,这丑陋的痕迹仿佛也在嘲笑他:“如今你知道他为何敢一次次犯上了吧,他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朱厚照一时怒火中烧,他狠狠将笔掷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将圣旨揉成一团丢到脚下,重重踩了好几脚。谷大用现下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了,眼睁睁看着朱厚照呆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晌后,又抽出一张圣旨,这次他咬着牙终于写了一个“斩”字。

斩!谷大用倒吸一口冷气,这动静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宫里是那么的明显。朱厚照的一笔不知怎么得又写歪了。他眼中目光变幻,竟然不知是悲还是喜,最后抬起脚来对着谷大用的胸口就是一下。谷大用被踹翻在地,唬得魂飞胆裂:“爷,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爷恕罪啊!”

朱厚照摆摆手:“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谷大用的哀嚎声渐渐远去了,朱厚照又坐回到龙案前,拿起了今日的第三卷 圣旨,这一次他终于写出来了——“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御史李越,罔顾皇恩,不遵法度,屡屡欺君犯上,其罪当诛。然,朕念及往日情分,己令于私第自尽,其骨肉亲情仆使等,并皆放罪。【1】钦此。”

他放下笔,任其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接着朗声道:“来人!”

传旨小黄门像哈巴狗一样奔进来跪下,高举起双手,准备接旨。然而,他战战兢兢地候了许久,非但没等到那一卷轻轻的黄绢,反而等来了皇爷的一声怒骂:“朕迟早有一天要被气死!”

这卷好不容易写好的圣旨,还是被丢了出去,最后在火盆里慢慢化为灰烬。

朱厚照颓然坐在龙椅上,里衣都已然湿透了。他扶额长叹,只觉身心无比疲惫。直到火红的夕阳慢慢沉下,夜幕无声无息笼罩紫禁城时,他方在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呼唤声中惊醒。他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了麻木的双脚,喃喃道:“就如他所愿吧。就让他滚出京城。他若是就此没了,也省得脏朕的手,若是还有一条命在,那估计……也学乖了吧。”

李家中,月池跪在香案之下,平静地接下了诏命。贞筠表情近乎茫然,她问道:“宣府?这是在哪儿呀。”

月池柔声道:“是九边军镇之一,离京城大概一百四十多里。”

军镇!贞筠的心咯噔一下,她道:“那我,我去收拾行李。”

月池点点头:“去吧。”

贞筠暗松一口气,她还以为又会再次被留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去哪儿都是好的。她和时春对视一眼,就快步进屋去了。时春问道:“既然是去边塞,是否还得多招募些护卫。”

月池摆摆手:“无妨,有一个活宝贝在手就够了。张永那边有回音了吗?”

时春道:“回了,他约你晚间去吉庆楼见面。”

月池微微阖首:“很好。那今晚,咱们就走一遭吧。”

张永在弘治朝时就已是御用监太监,到了正德朝更是因带朱厚照微服私访,率直坦诚而备受重用,朱厚照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经他之手,宫中的尚膳、尚衣、司设、甜食房等衙门都由他提督。这些虽都是些杂务,可他的权力却在其中慢慢积累提升,逐渐足以和刘瑾分庭抗礼。而这一次,朱厚照更是命他插手东厂的事务,这就让张刘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直接摆到了明面上来。可想而之,此次过后,二人之间必有一场恶斗,就看谁能更得朱厚照的心,坐稳这内廷第一把交椅。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扳倒刘瑾的机会,这也是他甘冒风险来见月池的原因。月池到之时,张永已经等在里面了,只见他头戴方巾,穿一身丝绵的直裰,八风不动坐在官帽椅上。

在宫里呆得日子越久,月池对太监们的刻板印象就越淡薄。能够混到这个位置上的公公们,绝不是电视剧上那种掐着嗓子,翘着兰花指,只会阴阳怪气的奇葩。若说萧敬是名士风流,那么张永就是儒客方正,他不像刘瑾那般成日搞阴谋诡计,他更喜欢走得是阳谋。

这次,他见到月池的第一句话就是:“此地的金陵菜还有几分真意,御史何不细品,毕竟日后尝到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月池一时莞尔,真个夹了一块酥鲫鱼入口,粘稠的酱汁挂在红亮的鲜鲫鱼身上,只消嘴唇轻轻一抿,酥烂的骨头就化在口中,酸甜的滋味很快就蔓延开来。

月池不由微眯了眯眼。

张永见状问道:“这比圣旨骨酥鱼如何?”

圣旨骨酥鱼是宋太祖赵匡胤御封的名菜,其配方是御厨不传之秘,即便是月池,也只是在宫里,跟着朱厚照吃过几顿。其他大臣也只有在赐菜时方能一饱口福。

月池放下筷子:“那自是远远不及了。”

张永扬了扬眉:“咱家很是好奇,御史如今连鱼都吃不上了,又还能成什么大事呢?”

月池失笑:“虽吃不得骨酥鱼,但钓一只老鳖却还尚有余力。明人不说暗话,张公公难道就不想好好招呼一下刘瑾吗?”

第179章 运交华盖欲何求

刘大人撞柱而去吧。

张永的眼中精光四射, 他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这个。他道:“李御史既然如此爽快, 咱家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您若是手里攥着姓刘的什么把柄, 不妨直说出来。咱家虽然人微言轻,可在内监堆里还有几分薄面, 咱家可以修书一封与宣府镇守,让他们好好看顾李御史。”

月池轻轻动著,碧绿的菜叶在她的拨弄下微微一动,她轻笑一声:“把柄?把柄值几个钱?要挑姓刘的小辫子,只要您想, 那是成千上万。可事情的关键不在这儿,关键是在万岁, 愿不愿处置他。”

张永心道,废话,否则我到这儿来作甚。他道:“有御史作证,何愁万岁不能秉公执法呢?御史即便要走,也得把京城的尾巴扫干净吧,否则留着虎豹在,即便去了哪儿, 都不安生。”

月池失笑:“别说是有一个李越了,就算是有一万个李越也无法说动皇上改变主意。张公公, 你我的委屈,世上的公理,比起万岁的脸面而言, 简直是一文不值。刘瑾一旦因这桩事获罪, 那就证明万岁错了, 可是你说,万岁能错吗?”

张永道:“那自可寻其他由头……”

月池道:“那都会让旁人浮想联翩。万岁为了保险起见,不会大张旗鼓,只会先按捺下去不提。这对公公来说,可就是打虎不死,必留祸患。刘瑾此人,着实是个人才。昔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送进了刑部大牢,谁知这样他都能出来。这运道、实力,在哪儿不是这个数呢?”

她伸手竖了一个大拇指。张永听了这番话,面色如何好看得了,他没好气道:“照您这么说,您费劲把咱家叫出来,就是为了感慨一二罗?”

月池道:“当然不是。在下的确有法子,帮公公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但公公,可以拿什么筹码来换呢?”

张永一脸不敢置信:“你?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杀了刘瑾对咱们都有好处……”

月池晃了晃手指:“对你有好处,对我可未必。我闹脾气自请外放,已然惹得万岁不快,若是再无端卸了皇上一条左膀右臂,只会惹得他更加恼怒,愈发不会回护我。我的今后就更艰难了。若是你不肯拿出来实在物件来,那还不若任他留下继续和你斗法来得好。皇上还会因不放心,时时盯着我呢。”

张永气急:“您这是什么话。好吧,金银财宝,田地仆婢,任您开口。”

他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和刘瑾是老同僚了,当年同在东宫时,就看他把马永成、王岳皆一个个地斗垮,如今又把李越也拉下马来。这份心机谋算,实在是惊人。他自问没有彻底把刘瑾弄死的好本事,不若听听李越的意思,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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