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229)

作者:姽婳娘


月池爱怜地摸摸它的狗头,半晌后方艰涩地开口:“你知道,俞泽在临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贞筠动作一滞,她问道:“说了什么?”

月池轻声道:“他说我一定能当一个好官,一定能救千千万万的人。”

贞筠眼中的悲伤仿佛要流淌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月池道:“如今这样当然不行,可回家就更不行了。我只有心如铁石,无耻至极,姿态低一点,再低一点,最好低到尘埃里去,才能登上高位。”只有装成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贞筠紧紧攥住帕子,她半晌方道:“你已经想好吗?”

月池点点头,贞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应道:“好。你要做大官,我就去当官夫人。你要去做农夫,我就去当农妇。你要是不幸做了死鬼,我就去当死鬼的老婆!”

月池自法场回来后,第一次笑出声来,可她笑过之后,却还是说:“不能这样,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贞筠怫然变色,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月池打断:“好了,还是去准备接驾吧。他应该快到了。”

贞筠呼吸一窒,她脸上的血色像潮水一样飞快地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月池拉拉她的手:“别害怕,我还在呢。”

贞筠很快就听到了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鲜明的旌旗如雾幕一般将这里重重包裹。方婶和圆妞已经深深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贞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憋到胸口发疼,方觉不对。时春拍了拍她的背,这个时候她站在了最前方:“我去开门吧。”

贞筠一把拽住了她,她面色如雪:“等一等,我还没有……”

时春回头道:“我们拦不住的,我们谁也拦不住。”

她走上前去,用汗涔涔的手抽出了门栓,大门在一声轻响后大打开。时春和贞筠同时跪下磕头,却只能看到宝蓝色的衣摆从她们眼前飞快地划过,就像山谷里的疾风。

月池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是鹿皮靴叩在地砖上的声音,哒哒哒的,一下一下就像敲在她的心上。他的影子很快笼罩住了她,她低着头屏住了呼吸,十指成拳,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理智告诉她应该起来磕头认错了。她不能永远昂首挺胸,那是皇帝!可她的肢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他坐在她的床畔,在急促的喘息后,还是如往日一般,严厉暴躁道:“竟为杀几个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朕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软弱无能之人。”

仇恨和屈辱完全攫住了月池的心神,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起身给他一个耳光。她的嘴唇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张张合合不知多少次才发出一点语声,就在此刻,她耳畔却传来了一声轻响,那是水花碎裂的声音,就像无暇的美玉跌落在地。月池惊诧地看着手背上的湿热,那不属于她的泪水正顺着她的指头滑落。

她愕然抬头,他们终于四目相对了。她眼中的他,是歪戴着冠,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而他眼中的她,是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几乎瘦脱了相。他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仍板着脸开口斥道:“你这个……”

然而,一语未尽,他已然泪如雨下了。可他的反应很快,在落泪的一刹那,他就飞快地侧过身去。只是饶是如此,月池还是看到,源源不断的晶莹正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似乎也觉得这样不是事儿,于是忽然站起身来,仰头大喊道:“来人,朕的眼睛进沙子了!”

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人一窝蜂地涌进来,伺候天王老子去另一个房间把“沙子洗出来。”谁知,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贞筠终于从畏惧中缓过来,她和时春进来,凑在月池耳边道:“你吐血时用得里衣和巾帕就在那屋里,我故意引他去的。完了,他不会哭昏过去了吧。”

时春哼了一声:“如今知道心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月池警告地瞥了她们一眼:“你们都离远些!”

贞筠道:“我当然都不敢去了。”

她眼珠子一转,就叫过大福来,大福颠颠地过来,贞筠掀起它的耳朵,悄悄地说:“大福,大福,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屋里偷我们的东西。”

大福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立刻就跑了出去,它一直是一只看家护院的好狗。

月池拦都拦不住,只过了片刻,就听到那边兵荒马乱起来,其中还有一声带着哭腔,沙哑的惊呼。很快,大福就叼着一块染着血的帕子奔了回来。月池从狗嘴手中拿下手帕时,却发现上面的血迹正在慢慢晕开,竟然……已经湿透了。

月池的眼中精光一闪,还以为是贪恋皮相,谁知,居然是动了真情吗?

第177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我没错。

朱厚照终于还是回来了。稀奇的是, 他的脸色如常,粗粗一瞥,眼周居然连一丝红肿都无。在他凉飕飕的眼风下, 贞筠和时春只得又头皮发麻地离开。锦衣卫们在远远退开前, 将所有的房门和窗户齐齐关上。月池只听到几声嘎吱,室内陡然又暗了下来, 又只剩他们两个了。

月池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的脸,终于发现了玄机所在,就这么一会儿,他居然扑了粉来遮掩泪痕,可惜光线虽暗, 可脂粉香却还是幽幽地钻进了她的鼻子里。不过痛哭了近两个时辰,他的情绪倒是平静下来, 昂昂坐在她身侧时,难得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意味,望向她的目光也如秋日中的静水一般,只是一开口,还是依然气死人:“事已至此,朕也不想再追究,只问你一句, 你如今知错了吗?”

月池紧紧攥住帕子,其上咸湿的泪水浸润了她的手指, 就在刚刚,她忽然改变主意了。她十分坦然地说:“我没错。”

只用三个字就能让他平静的面具摇摇欲坠,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问道:“你说什么?”

月池已经决定破釜沉舟了, 她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我说, 我没错。”

平静彻底被摧毁了,暴怒在他的眼底集聚,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堆积。他凑近过来,轻柔的声音仿佛淬着毒汁:“你是在找死。你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月池难耐地别过头去,她越来越无法忍受和他靠近,她冷笑着开口:“不是舍不得,而是你不能。”

朱厚照嘴边溢出一声高亢的嗤笑:“朕不能?朕是大明天子……”

月池讥诮道:“那又怎么样?你还记得,几年前你留下我,是为了什么吗?”

她对着朱厚照陡然阴沉的脸色,缓缓道:“你希望我成为你的一把刀,插入文臣的腹心,逐步分化招徕。这些年,你下的旨意,我可有一次推托,可有一次做得不合你的心意?太监贪赃枉法,是我帮你想法子约束内宫,肃清宫廷财政;勋贵跋扈,军队糜烂,也是我分别寻张岐与谢丕,帮你分化瓦解,釜底抽薪;言官口无遮拦,老臣倚老卖老,还是我先进都察院,再去查探田赋盐政。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尽心竭力了!”

朱厚照的神色微微缓和,他冷笑道:“如若不是念在你往日的忠心,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坐在这儿和朕大放厥词?朕对你已是优厚至极,是你非要得寸进尺,死不悔改!”

月池满心的讥诮:“没错,你是给我了所谓荣华富贵,皮面恩宠,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没有一刻完全相信我,你防我和防贼没有什么两样!一面抬起刘瑾和我打擂台,一面不愿我与其他大臣亲密交往,你做这些时,怎么不动动你那聪明绝顶的脑子想一想,我若成为孤臣,又怎么能深入虎穴,我手中没有半分势力,又怎么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朱厚照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朕的烂摊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此事闹成这样,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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