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222)

作者:姽婳娘


戴珊急得里衣都湿透了,他道:“万岁容禀,六科给事中并非存心冒犯万岁,定是背后有小人挑唆,这才举止失当……”

朱厚照此刻面上已没有一分惊怒,他静静听戴珊略有些语无伦次地将话说完,这才挥挥手道:“戴先生放心,朕心里有数。”

有数?戴珊听着不同寻常的温言,反而心惊肉跳,他有心豁出老脸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公然抗旨也是大罪啊,他心念一动,索性告退,一出武英殿的门,就扭头去内阁衙门。这途中正碰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太监,两人四目相对虽都是火花四溅,但此刻双方都无心纠缠。

戴珊是气喘吁吁地往内阁衙门一路狂奔,刘瑾则是痛哭流涕地跪在武英殿中喊万岁。

朱厚照手中正拿着六科廊言官递上的奏疏,刘瑾听着他念道:“伏望奋乾刚,绝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将李越、刘瑾等明正典刑,以回天变,泄神人之愤,潜消乱阶,以保灵长之业【1】。”

明正典刑?刘瑾也在宫中待多年了,措辞如此激烈的奏疏,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说什么若是不绝私爱,就会惹得上天震怒,祖宗基业动荡,这简直以舆论为利剑,架在万岁的脖子上,逼着他处置人啊。

刘瑾在大惊之后,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太了解朱厚照的脾气了,小老虎只能顺毛捋,越是强硬,反而越会激得反弹。

他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时,就听朱厚照问道:“神人之愤,是指何事?”

张永在一旁答道:“回禀万岁,这……是钦天监杨源所奏,世子蒙冤被杀,朝中小人横行,已引起了星宿变动,乃是上天震怒的预兆。”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霍然起身,一脚将整个御案都踢翻,随着这一声巨响,武英殿内所有人的宫人太监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立刻就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只有刘瑾,膝行到朱厚照脚下,抱着他的腿慷慨陈词:“万岁,奴才真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啊,他们为了构陷李御史和奴才,坏了万岁的大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怜世子年纪轻轻,居然就那么去了,这些人还要借他的死,来胁迫万岁,奴才实在是……”

朱厚照低头看向他,他目光就像电一样,仿佛要看透刘瑾的五脏六腑:“若朕知晓其中有你的事,你可知下场如何?”

刘瑾心中瑟缩一下,又鼓起勇气道:“奴才不过是万岁的一条狗,您要杀要罚,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是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若是您今儿应允了六科廊所请,那么日后事无大小,只要您与群臣意见不合,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以天象、以众意威逼您就范。这是以下犯上,这是天大的不敬。他们嘴上是一片忠心,心里却是想将万乘之尊,变成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呐。”

朱厚照的脸色已然铁青,张永见势不好,刘瑾只怕又要逃过一劫,忙道:“爷,六科廊如何会有这样的胆子,他们不过是一群腐儒,听到点风声就急了罢了,只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这事闹得这样大,必有原由,不如先去查探真伪,再做决断。”

刘瑾暗骂张永不是个东西,他忙道:“张哥此言差矣,若有奏疏,什么时候呈上不可,非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远的不说,宪宗爷和先帝爷在位时,这登闻鼓可是一次都没响过,如今万岁才登基几年,就敲成这样,这不是摆明欺负皇上年幼吗?”

张永气急:“你!言官们哪里是欺负万岁年幼,依我看,分明是惧怕你这个大铛拦截奏疏才是。反正这事儿你也不第一次做了不是。”

刘瑾看向朱厚照,惶恐道:“万岁,他胡说八道,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朱厚照喝道:“行了!都给朕闭嘴。传朕的口谕,告诉他们,朕已悉知,自有圣裁。”

刘瑾望着传旨小黄门远去的背影,心知自个儿的命是暂时保住了,他腆着脸道:“恐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朱厚照斜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并没有搭理他,刘瑾讨了个没趣,又缩回去跪好。

宫门外,六科廊的给事中却没有从朱厚照的口谕中嗅出风向,他们还道万岁只是年纪尚小,所以一时被蒙蔽,只要他们坚持,万岁定会从善如流。戴铣问传旨太监:“请问公公,万岁可有收回遣戴御史回乡的成命?”

那小黄门一脸为难:“这,咱家并未听说过。”

戴铣与吕翀面面相觑,吕翀道:“既不召回戴御史,莫不是在敷衍我等?”

刘菃对小黄门道:“还请公公代为禀奏,戴御史乃国之栋梁,怎可轻易遣退,伏望万岁三思。”

小黄门道:“咱家省得了,诸位还是先行退去,于六科廊中等候消息。”

一些人有点犹豫,他们互相以目示意,却没有一个愿意主动开口。愣头青吕翀在这时硬邦邦地来了一句:“有劳公公,我等还是在此候旨吧。”

只此一句,就定下了他们此后悲惨的遭遇。小黄门悻悻离去了。而月池已赶到会极门外,拦住了心急火燎外出的阁老们。

月池匆匆行礼后,就道:“下官斗胆请教,三位老先生要往何处去?”

刘健冷冷地看了月池一眼,六科廊所奏之事,他们也已有耳闻。他素来多疑,此刻也疑上了月池。李东阳道:“含章来得正好,我们正打算往武英殿面圣,现下正可同往。”

月池道:“恕下官冒犯,如今最紧要的不是去见皇上,而是赶快挥退聚集于宫城的言官。”

刘健道:“怎么,你是怕真相披露,性命不保了吗?”

月池苦笑一声:“下官倒不担心自个儿,而是若六科给事中再闹下去,只怕会有激变。皇上,可从来不是任人威胁的人。”

谢迁一怔:“言官进谏言乃是其天职,怎能说是威胁?”

月池道:“先击登闻鼓,又伏阙不起,声势浩大如此,不是威胁,又是什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下官实不忍见此惨状,这才来与三位阁老相商,还请元辅出面,速速叫他们退去吧。”

几人正纠缠时,戴珊终于赶到了。李东阳忙上前扶住他,问道:“您怎么跑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戴珊已喘得如破风箱一般,他艰难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俞泽背后有人在施诡计,他对锦衣卫只字不言,却对六科言官说出了那样的话。万岁震怒,要我言说幕后主使,我担心起腥风血雨,索性闭口辞官,本以为这事就了了。没想到……元辅,您快去叫他们退下吧,再闹下去,只怕性命难保了!”

李东阳亦是眉心直跳,四位老人当下马不停蹄地往事发处去,可已经晚了。朱厚照勃然大怒,下令将这群言官拖出午门,廷杖六十,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月池赶到午门时,这些义愤填膺的词臣已被压倒在地,扒了裤子,一眼望过去,一片白花花的屁股蛋。若是往日,月池早已笑出声来,可在此时此地,她却连动动嘴角都难。主刑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杨玉,他略一挥手,一旁的侍卫就朗声道:“行刑!”

这一声响彻四周,像水波一样不断散开来。无数只厚重的大杖在这一声的余音尚在时,就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大杖与皮肉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血色逐渐蔓延开来,随即而来的就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就足够让人摧心伤骨,许多人一起叫嚷起来,真个叫人魂魄都要散了。

李东阳几乎是立时就淌下泪来,他大红色的官袍在疾步行走中就像风帆一样张开,他几乎是冲到杨玉面前,对他道:“杨指挥使且住,老夫现下就去向万岁求情,您可否行个方便,暂缓行刑?”

杨玉心中半是为难,半是幸灾乐祸,这让他的神情让人看得十分不适。他道:“首辅见谅,圣旨已下,下官是心有余力不足啊。不若,我让他们慢点打,您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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