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193)

作者:姽婳娘


李荣夹起一箸爆炒羊肚,笑道:“老弟这就谦虚了不是,我的官位虽高,可是垂垂老朽,哪里比得上老弟你,如日东升。实不相瞒,我日日都盼着能多卖几个人情给老弟,这样日后即便我撒手走了,老弟还能多看顾看顾我的族人。”

原来是为这个,刘瑾心中放下了几分戒备。到底是宫里的老人精,以前他扶持王岳,王岳倒了之后,就立马能拉下脸来找他,这份机变就是宫中罕见了。但他并未完全松口,因为李荣还没把他的筹码完全摆出来。他道:“老哥这是哪儿的话,我刚入宫的时候,就对您老威名是如雷贯耳,您是四朝元老,深受重用,万岁定会有厚待您家里人,哪里轮得到我这上不得牌面的人看顾。”

李荣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声:“万岁日理万机,只怕记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了。我看旁人,不如老弟多矣。我也不求家人大富大贵,只求我死后,老弟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出来,让他们还能平平安安就好。老弟如能应允我,我必定竭尽全力,帮老弟排忧解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瑾也不好再打哈哈。他思索片刻,李太监在宫里经营多年,如今身子骨又这么硬朗,他也不好即刻扫他的面子,不若先应下,日后他一命呜呼了,该怎么办还不是自个儿说了算。想到此,刘瑾就握住李荣的手道:“老哥哥太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在宫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若有吩咐,我岂有不应之理?”

李荣也心知肚明,刘瑾这话至多有三分真,他也不会把鸡蛋放进刘瑾这一个篮子里,但是即便不能结盟,也要把往日的仇怨消除,无论如何,他也得帮刘瑾一把。他感动地淌下泪水:“我就知道,老弟是个厚道人。我李荣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适才观你从乾清宫出来,却面色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差事?”

刘瑾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李越的脸,他一时心如擂鼓,说来,李荣和李越那厮也有仇怨啊。李越忽悠万岁改革宫廷财政,不知断了多少太监的财路。若能借刀杀人,那不是极好吗?想到此,他就对李荣道:“老哥哥可见过李越?”

李荣是何等人,立时便会意。他呵呵一笑:“见过,当然见过。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说来,他的聪明劲,还有几分像老弟。”

刘瑾冷不防听到这一句,当即皮笑肉不笑道:“像我?我与人家比,可是一个地,一个天呀。”

李荣微笑摇头:“不不不,你们都很能把住上头的脉。老弟可知,我在这宫里沉浮多年,最宝贵的经验为何?”

怎么又扯到这儿了,心里虽这么想,刘瑾还是侧身道:“洗耳恭听。”

李荣道:“要想在宫里屹立不倒,关键就是要跟着皇爷走。”

刘瑾不由笑出声来:“老哥哥,你是在和我说笑吧,这宫里又有谁敢不跟着皇爷走呢?”

李荣正色道:“那可未必,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要难。要跟着皇爷走,得先弄明白,圣心何在吧?只这一道关卡,就足够拦住宫里九成的人了,因为万岁根本不会信任他们,更不会向他们吐露自个儿的谋划。”

刘瑾听着真有几分道理,他问道:“那第二道关卡呢?”

李荣呵呵一笑:“第二道关卡就是要把持住自个儿,要将皇爷的事放在第一位。我今儿就和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为自家谋权谋财是人之常情,但万万不可坏了皇爷的事。若把皇爷的事办好,他自然乐意赏你,甚至宽纵一二,若是既办不好事,还成日想着富贵荣华,皇爷身边可从不养闲人,特别是如今这一位。我瞧着他,眼睛更利。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

刘瑾问道:“怎么说?”

李荣尝了一口菊花豆腐,淡金色的澄澈汤汁中,豆腐丝如怒发的菊花一般,漂浮其上。

李荣仔细咂摸了几口,卖够了关子,方悠悠道:“事办得好或不好,不在事本身,关键在皇爷怎么看。有的事做得十全十美,却能让皇爷觉得不成,有的事做得略有瑕疵,可稍加运作也能让皇爷满意。刘老弟是此间高手,李越也是。他不管做什么,都能让皇上觉得,是在为他办事,所以能得到皇上支持。背后有这么一尊大佛庇佑,就是条阿猫阿狗,也能白日飞升,更何况是这么个聪明俊俏的大活人呐。”

刘瑾听得面色却越发难看:“照老哥这么说,李越是立足于不败之地了?”

李荣哈哈一笑,他又倒了一盅金盘露,一边抿酒一面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砍树去砍枝干,八成会徒劳无功,若能断了它的根,才能一劳永逸。”

根?刘瑾恍然大悟,李越的根,不就是皇权!可李越又不是个傻子,怎会无缘无故和万岁作对,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李荣似是明了他心中所想,他道:“对咱们来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对这些牛心左性的文人来讲,那可就未必了。一个皇字,可不单单指皇上,还有藩王宗室呀。”

这一句,好似拨云见日一般,一下就将刘瑾心中迷雾全然揭开。刘瑾直到此时,才对李荣心服口服,他作揖道:“真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哥哥的恩情,小弟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报答。”

李荣又替刘瑾斟了一杯酒,他此刻已有点微醺了:“你我兄弟,同气连枝,何必如此客气。”

刘瑾笑道:“正是,正是,咱们再干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就此达成一致,暗中谋划,要趁着月池在外,想方设法除掉她,孰不知月池已然改头换面,开始在民间明察暗访。她希望能深入乡村,了解真实的赋税劳役情况。这种访谈调研,却比她想象得还要难。这时候的村落可要封闭保守得多,对外乡人完全呈警惕状态,更不愿和她谈论这些“国事”。

这也难怪,中国朝代虽更迭几千年,乡土社会却维持着惊人的稳定,几代乃至几十代村民都在当地土里刨食,外来人难以融入他们,他们也不需要和外人打交道,完全形成了自闭的状态。若是在现代,她应该找个熟人引荐,可在明朝,她连一个熟人都找不到。

正在她发愁之际,随行的锦衣卫小哥却给她出了一个好主意。朱厚照给她派了五个人,最年长的名叫鲁宽,稍小一点的三个分别是贺一元、姚猛、毛松,最小的只比月池大四岁,名叫耿忠。

这个主意就是耿忠所出。他皱了皱眉道:“相公,哪那么麻烦,咱们直接绑一个人,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管保他祖宗十八代都能说出来。”

鲁宽却道:“胡闹,相公是朝廷命官,岂能做这些勾当!李御史,依卑职看,咱们还是直接去见地方官吧。”

月池初听只觉这两个都不是好主意,前一个是让她去当土匪,后一个是让她去被人糊弄。可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时,她却又觉去威逼利诱,总比被人蒙骗好。她当机立断,先找一个人来试试。当天,两个锦衣卫就给她绑了一个老大爷。

第153章 旅馆寒灯独不眠

偶尔作一作的李御史要好伺候多了。

此地名叫孙台子村, 但并不是由孙氏家族一家独大,而是由赵、汤、孙、雷、贺五个小家族共同组成。绑来的老大爷,乃是孙氏家族的族老。鲁宽和贺一元看到他时, 他正在枣林里打转, 红彤彤的枣子挂在树梢,就像一个个小灯笼。而他的子侄正在枣树周围巡逻。

贺一元是南方人, 他所住之地名叫福岭村,全村都是贺氏家族的人,收获时连看庄稼的人都无,哪里看过这么严阵以待的情景。他不由问道:“头儿,怎么会这么多人, 这怎么抓?”

鲁宽倒是北方人,对此等情形见怪不怪:“你有所不知, 我们这儿不同你们南边,一村中多是一姓人,即便有一二杂姓,也掀不起风浪。我们这儿一村之中,往往有几个小族,这些小宗族既都不能领头,又个个不好惹, 斗争因此频繁。有时为了自家不吃亏,当然得看得紧张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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