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147)

作者:姽婳娘


文官本也对此是乐见其成,他们早已对这些不遵法度的巨室之家弹劾多次,如今皇上终于有了要处置的意思,于国于民都是大有裨益。内阁首辅李东阳甚至愉快地在家小酌。清香扑鼻的桂花酒缓缓入喉,再配上一碟软炸桂花糕,人间至乐,莫过于此。可就在他乐呵呵之际,却见朱夫人面色沉沉地归来。

朱夫人更衣完毕,坐在丈夫身旁欲言又止。李东阳何许人,立时就猜了出来:“夫人可是回了国公府中?”

朱夫人点点头,李东阳微微皱眉:“难不成,岳家也有举止失当之人同建昌伯有牵连?”

朱夫人连连摆手:“怎么会。若真有牵扯,母亲又岂会从你我之请举办赏花宴。”

这倒是,李东阳又疑惑道:“那夫人,这忧心忡忡,所为何故?”

朱夫人抿了抿丰润的嘴唇,道:“老爷,因先帝恩典,张氏族人有不少也身有军职。如此大张旗鼓刨根问底,已然涉及到了军队的阴私。”而朱夫人的兄长,现任的成国公朱辅就在京中,掌管左中二都督府,并且提督三大营操练。

火已经烧得太旺了,烧了外戚还在大家预料之中,可烧到军队,就不得不让人大跌眼镜了。李东阳瞳孔一缩,他慢慢起身,在庭院中来回踱步。

朱夫人既开了口,再说下去也容易多了:“兄长的品行,您也是知道的。他虽然不似您这般,刚直不阿,可也有忠君报国之心,在任上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只是,军队中积弊已久,又牵扯众多,他有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万岁真的有心要大动干戈,他担心自己会以失职之罪被论处,所以这才托妾身来向您请教,朝堂上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怎么个打算?他是内阁首辅,可也不会掐算,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李东阳心一沉,先宽慰夫人几句,随后就急急出门去内阁,召来了戴珊和闵珪。

这两人都已到了从心所欲之年,发须皆已斑白,颤颤巍巍地结伴而来。都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李东阳邀请他们坐下,就直奔主题。

他温言细语道:“今邀二位过来,是为建昌伯之事。如今的事态,是否过于重大了?”

戴珊呵呵一笑:“元辅说笑了,事态一向如此,只是往日,大家都装聋作哑,直到今日,方装不下去罢了。”

李东阳一愣,他斟酌语言道:“二位为国刮骨疗毒之心,我感佩万分。只是,治大国者若烹小鲜,必须慎之又慎。特别是圣上刚刚登基,年岁尚小,若闹得太大,恐难以收场,更有可能危及二位自身。以我之愚见,惩治勋贵,已然足够,旁的还需徐徐图之。”

这是在劝他们,不要把摊子摊得太大,同时对付军队和勋贵,很有可能吃不消,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说不定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反噬自己。这话说得在理,可闵珪与戴珊却没听进去。

闵珪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道:“元辅,万岁是春秋正盛,可我们却已是日薄西山。我们俩素来孱弱,远不如您硬朗,不知何时就会撒手归西。既如此,生死又有何惧呢?”

戴珊跟着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先帝固然英明,可到底心太软。勋贵子弟多有逾矩,他却不加惩处,以致他们越发放肆,已为毒瘤。当今虽年幼,却杀伐果断,又因太后之过,起雷霆之怒。如不趁此机会,一网打尽,更待何时。如若大事能成,即便立取了我二人性命去,也无怨无悔。”

李东阳一愣,他继续劝道:“您二位固然不畏死,可我们到底势单力薄……”

闵珪笑道:“元辅放心,时雍也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时雍是刘大夏的字。

李东阳皱眉道:“时雍久理兵事,难道也不知水之深浅吗?”

戴珊道:“我等正因深受先帝的恩典,故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戴珊浑浊的眼中涌现泪花,他叹道:“先帝临去那年,还与乾清宫召见我与时雍,垂询政务。我等告退之时,先帝竟然私下赠我们白银,还叮嘱我们,勿要泄露,唯恐旁人心生嫉恨……”

闵珪也跟着叹息,两人一时泪水涟涟。闵珪吸了吸鼻子道:“先帝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新旧交替,本是大变之机,万岁既有心思,我们就该引他走上正道。唯有如此,方是为臣的本分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东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了。明朝为削弱相权,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能直接下达行政命令。到头来,他只能让他们回去,思来想去,又去见朱厚照。

朱厚照此时刚刚应付完哭哭啼啼的张太后,正烦不胜烦之际,李东阳就到了。他一来,居然还是提那桩破事。朱厚照还以为他是来劝自己秉公执法的,当即道:“李先生放心,朕绝不会因私情而废公法。涉案之人,无论是谁,只要有真凭实据,朕必会处置。”

这恰戳中了李东阳所担忧之处,他忙道:“万岁且慢,臣斗胆请教万岁,近日突然惩处建昌伯,意欲何为?”

朱厚照一惊,万不想他会这么问,他眼珠子一转,敷衍道:“自然是觉得他们做得太过,丢尽朕的颜面,所以要好好惩罚。”

李东阳道:“老臣先时也以为是如此,故而顺您之意,激了激张岐。本以为最后您只会小惩大戒,谁知,最后的结果竟然大大出乎老臣的意料。如没有您的授意,张岐万不敢如此。老臣斗胆请教万岁,您是只想对勋贵敲打一二,还是打算连根拔起,是只剑指勋贵,还是想肃清京营?”

朱厚照听得越发心惊肉跳,他想搪塞过去:“李先生这是什么话,朕怎么听不明白?朕只是想出出气而已。”

这戏就太假了不是,你可是在十岁时就有兵不血刃打掉一个尚书和一个侍郎的“丰功伟绩”啊。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又询问再三,朱厚照始终不肯明言,终于把李先生惹急了。

他掀袍跪在地上,先缅怀了一番先帝:“先帝为皇太子时,老臣便在东宫侍讲学士,侍奉先帝读书。先帝幼时便仁心仁闻,素来待臣亲厚,及继位后,更是不以臣卑鄙,委已重任。臣心中万分感激,愿效犬马之劳。有道是长剑许烈士,寸心报知己。死者岂必知,我心元不死。平生让国心,耿耿方在此。【1】”

这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说到动情处,李东阳也滚下泪来:“可惜天妒英才,先帝英年早逝,老臣苟活于世的唯一之愿,就是遵照先帝的嘱托,好生辅佐圣上。臣虽然鲁钝,可忠君之心,天地可鉴,扪心自问,未曾有一事对不住万岁。万岁何以对臣如此戒备,连一句实言都不肯相告?”

朱厚照眼看他白发苍苍的模样,也觉心酸,仔细回想,李先生的确待他不错。可惜,他的位置太高了,他不能事事同他掏心掏肺,不过泄露一星半点,还是可以的。

想罢,他亲自扶起李东阳道:“先生言重了。勋贵外戚依仗权势妄为也非一日两日之事。朕也是小惩大戒,以免他们无法无天。”

李东阳长叹一声:“可如今,局势只怕已不在您的掌握之中了。”

他先将牵扯出长宁伯等人的事说了出来,道:“若只是如此,倒也无碍。可三法司颇有刨根问底之意,想对京营之弊出手。这可不是小事了。一来万岁初登大宝,仅有名分之尊,却无功绩傍身,一旦众人群起上奏,您当如何是好。二来秋季边军和京军的轮换之日已近,万一军中将官心生不满,趁机哗变,岂非是多生事端。三来兵事千丝万缕,又岂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与其匆匆而为,不如思虑周全后,再慢慢施行。”

听到涉及军队时,朱厚照就是眉头一紧,待听到将官哗变时,他就更是担忧了。他在殿中踱步几圈道:“多谢先生教朕,险些惹出大事来。朕现下就叫三法司过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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