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140)

作者:姽婳娘


开国以来,少有夷人从九边而入,是以竟然疏忽了。马卿听罢,面上也是一烧,但他仍能端住,只听月池又问道:“宦官预兵自永乐年间便起,绵延至今。若说未有大用,岂非是说历代先帝和大臣都是有眼无珠。此言未免太过了。如邓原、麦秀者,难不成也是毫无作为吗?”

谢丕此刻已然回过神:“并非是说毫无作为,而是其作为皆可由文臣代劳。何必徒费军饷。”

月池微微颌首,忽笑道:“原来如此。可谢兄前后之言,怎得自相矛盾,先说中官之恶,又说中官无为,最后又改换口径,说中官虽有为,但可替代。真是令我一时糊涂了。”

此话一出,谢丕也觉有些自打脸,面上一时火辣辣的。

从月池说谢丕理由奇怪时,朱厚照心中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了,待听到这一句嘲讽后,他已然完全切换到了看戏的模式,满心都是得意洋洋。他还对着马永成笑道:“他这张嘴真是比刀子还利,虽说平日里说朕时是有些不得劲,可看他斥得这群混账节节败退的样子,真是过瘾啊。”

马永成:“……”

月池还在趁胜追击:“那我就权当诸位的观点是,镇守中官虽有为,但其职责尚可由文臣替代,为了财政计,应当废除。对吗?”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一直沉默的严嵩补充道:“还有一点,宦官之所以如此跋扈,亦有圣上曲庇之故。成化年间,郑忠镇贵州, 韦朗镇辽东, 钱能镇云南, 这三人因骄横跋扈,履遭弹劾,宪宗爷却视而不见。是以百官日渐灰心,认为宦官无可救药,只得连根拔起。”

月池在严嵩跪下请废九边镇守时就惊讶不已,待听他说完这番话,更是暗自咋舌,这真是那个严嵩,还是,只是同名同姓?这一句,有理有据,直戳要害,此人人品且不论,可能力的确是有的。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一僵,月池为免他再动怒,使局面恶化,忙替他描补:“万岁未登基前便整顿内宫,一肃风气,哪里有半点曲庇之态。严兄此言,有失偏颇。”

严嵩还待开口,一旁的方献科见状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闭口不言。

月池继续道:“某还有疑惑,荀子曾有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诸位既未去九边亲自考查,于具体情况也是一知半解,你们怎么知道,只靠督抚就足够?”

这一问,也是直击七寸,耿直如穆孔晖张口就来了一句:“可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又不行呢?”

月池失笑:“ 我自是知道,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武官、文官、宦官三堂共治,说到底就是吸取唐末藩镇割据,骄兵悍将的教训。三者互相辖制,若有人想要犯上作乱,也必得拉拢一个帮手,方有动作的可能。如此一来,边境才得长治久安。”

众人一时缄默,谢丕仍不死心,他道:“可文臣节制,也一样有力啊。”

月池道:“是否有力,不是仅靠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论证的。你得拿出真凭实据,或者具体方案来。若因一时冲动,就在此以死劝诫万岁,废除从永乐以来施行至今的重要边塞制度。不仅是于国不忠,也是于己失度。”

这话说得太重了,谢丕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其他人也是低垂头,不再言语。朱厚照起身道:“怎么样,心服口服了吧?还不快拖下去。”

月池又叫停:“万岁,还是饶他们一次吧。”

朱厚照皱眉道:“他们犯下如此大错,岂可轻饶。再说了,朕已经有言在先。”

月池道:“皇上是已经有言在先,可大庆法王却还没开口啊。”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号,佛门的马甲。月池道:“法王乃佛门尊者,慈悲为怀,想必会念在他们到底是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

月池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招这批人进来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若这般去掉一半,岂不是赔本生意,至少把用处榨干了,再谈其他。”

朱厚照灵机一动,他点点头,朗声道:“看在李越的面子上,朕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尔等书读得虽多,却不务实,长留翰林院也不过浪费米粮,倒不如同观政进士一般,还能学到点真本事。适才开口谏言之人,全部派往京营和京城周边的卫所。至于其他人,上午于文渊阁读书,下午去各部履职,不得有误。”

月池大惊,这莫不是要提前实习?这样也好,可她在短暂的欣喜后回过神来,在今天这场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冲突中,她旗帜鲜明地站到了皇帝的一方,这固然能为她赢得更多的权力和信任,可也让极端清流党彻底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进入官场不到半年就开始树敌,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113章 此理须凭达者论

他是疯了,才会放过你这条大鱼。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 特别是这样大的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诏命一下,内阁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翰林又称储相, 素来地位优崇, 历来不知出过多少辅臣,怎可如此慢待。刘健即刻就要去找朱厚照, 当场反对。可李东阳到底要持重些,他拦住刘健,问这小黄门前因后果。黄门本就是靠这张嘴吃饭,当下如倒核桃车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值房之中, 一时鸦雀无声。内阁三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黄门走后, 他们才开始商量。谢迁的脸涨得通红,胡须不住地颤抖,他首先谢罪:“都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不知天高地厚,才惹出这一桩祸事来。我实在是惭愧至极啊。”

李东阳宽慰他道:“以中也只是想为国效力,只是一时莽撞了一些,日后多加磨练也就是了。再说了, 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刘健一拍桌子,眉毛竖起道:“元辅此言差矣, 翰林素来清贵,皇上却将他们全部由天上贬到地下,如此离经叛道, 这还不叫坏事么?”

李东阳捋须道:“某也是翰林出身, 自天顺八年被选为庶吉士, 便一直身在台阁,于自身倒是清贵了,可于国计民生却都是道听途说。若真论收获,还是弘治十七年奉命去山东祭祀孔圣人沿途所见所闻来得真切。”

谢迁道:“元辅所言固然不错,圣上也是出自育才之心。可非是我为自己的儿子说情,万岁这般置祖宗法典于不顾,还是过了些。”

刘健附和道:“正是,即便要让他们务实,也要等三年散馆后,再论不迟。如今连学问根基都尚未打好,如何能去各司。圣上如此妄为,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反而多生事端。”

李东阳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他微微颌首:“那我们还是拟一份奏本,劝万岁收回成命。”

三人立即斟酌词句,李东阳挥毫泼墨,下笔千言,而顷一本奏疏便已成形,又着人递给朱厚照。

奏本写完,谢迁就急着告退了:“待我先回去将那不成材的孽障教训一顿。”

李东阳和刘健虽苦劝几句,可到底压不住谢阁老的满腔怒火。他的一双厚底官靴都踩得飞起,大红的官袍在风中飘荡,一出宫门就冲进轿子,一落轿就杀气腾腾地冲进府邸。

谢丕一脸颓色归家,自入房门便不肯出来。母亲徐夫人十分担忧,正在他门口敲门询问时,就见自家老爷冲进来。谢迁少时就有仪观俊伟,儒雅彬彬之名,即便如今年老,也是风度翩翩的长者,素来说话轻言细语,以理服人,何曾有这般火冒三丈的时候。

徐夫人一见之下都愣住了,直到他老当益壮踹开谢丕的房门后方回过神来,忙抱住谢迁的胳膊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他闯下了大祸?”

谢迁气得胸口起伏:“你问他!”

谢丕已然膝行出来,磕头请罪:“都是孩儿行事莽撞,险些有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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