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122)
作者:姽婳娘
谁知道,朱厚照来了一句:“当然可以,不过徐徐图之罢了。”
当然可以……月池被堵得一窒,一腔肺腑之言卡在喉头。朱厚照看她一脸怀疑人生,忍俊不禁道:“幸亏孔子早就死了,若是他有知,看到儒学被注解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怕也会从棺材板里跳出来说自己没说过吧。”
月池一怔,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个封建帝王,真能看到这种深度吗。朱厚照挑挑眉:“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先秦儒学,汉时儒学与宋时理学,这三者,确定还是一个东西吗?”
这三者一脉相承,却有极大的变化。先秦儒学以伦理为核心,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注重得是协调。可到了董仲舒时,融合了阴阳、黄老、法家思想的儒学,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强调的是思想统一,而天人感应,一方面为君权神授提供依据,另一方面也对通过不祥之兆等对君主进行限制,落脚点就已是如何长治久安。到了宋明理学,儒学进一步吸收佛道思想,朱熹以“理”取代董仲舒的“天”,对世界本原认识进行了阐述,自此儒学经过哲理化上升到了道德哲学的高度。【1】
“挂得是儒家的羊头,谁知卖得是哪里的狗肉。”朱厚照撇撇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朕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朕新注经典的人。”
月池在他突然热切的目光下打了一个寒战:“您不会是想要我……”
朱厚照点点头:“朕的确对你寄予厚望啊,会试好生准备,替往圣续绝学者,名次可不能太低。”
月池:“……!!!”
她晕晕乎乎地回去了,全然把自己想说的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不是今日说破,她万想不到朱厚照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他不仅是要统治一朝,而且还想着千秋后代,这太可怕了。不过,要是她真干了,五百年以后,难不成大家除了读孔子、孟子、朱子,还要读李子?
呸,她拿起一个李子吃了起来,她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种大事还是让王圣人去干吧。再者,无论怎么演化,儒家的根本内核是不会扭曲的。他要臣子个个做提线木偶,即便是王圣人也无法洗脑到这个地步。只是,即便把这话说出来,他不会相信。看来,还是得徐徐图之。
而当内阁收到朱厚照的旨意时,自然毫无意见,就连刺头儿刘健都心生感佩,觉得大明江山中兴有望,朝野内外也是蜚声一片。新入京的举人更是感恩戴德,写了无数颂诗来表彰朱厚照的英明神武。只有低等文官和武官心有不满,职务注定他们捞不到多少油水,工资又实在微薄,本指望着新帝登基的这一笔钱来糊口,谁知却被减半,再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也只有一点点了。可在一片赞颂中,他们也只有应和而已。
第99章 关塞萧条行路难
饯你个大头鬼!滚!
在朱厚照提出修整贡院时, 月池从不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刘瑾又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刘公公近日愁得肠子都要白了,以十二万分的用心将外朝政事细细揣摩了不知多少遍, 也想试探性地插只脚进去。可大部分主事堂官因马文升的旧恨, 买宝弓的新仇,对他厌恶至极, 见他吃鳖,不上前踩一脚就已是君子风度,哪里还会和他合作。而与他沆瀣一气之人,又做不得主。刘瑾这时方觉走投无路,正焦虑至极时, 忽闻朱厚照要修贡院,灵机一动, 自觉真好一场及时雨。
他思来想去,四处打听,得知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近日来京。就住在京城扬州会馆,当下大喜,寻人旁敲侧击,表示了要见他之意。商乃贱业,商人更是自觉地位低下, 素来夹着尾巴做人。刘瑾在名义上还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得知这样一位大珰竟然有见他之意, 杜成哪能不心生欢喜,他以为是自己的主家替他牵桥搭线,当即备了厚礼, 去了刘瑾的府上。
刘瑾特特将大堂里的珍宝器物全部藏在库房, 厅中除了几样好家具, 当真是简朴到了极点。杜成一入内,便觉自己的礼送得不对,忙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孩子虽才二十多岁,却在商场中打滚多年,十分油滑,当下便会意,悄悄溜了出去。刘瑾将这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却佯做不觉,待双方见礼落座后,刘瑾便温言询问杜成近年的生意做得如何。
杜成生得相貌平平,背长年弯着,嘴角的笑意粘稠如蜜,两只眼睛精光透亮,虽生得干瘦,皮肤发黄,因着他能言善辩,拍起马屁来更是毫无底线,故而不过数语,就将刘瑾哄得通体舒畅。
两人才刚刚喝了一盏茶,适才离去的小厮便招呼着人抬了箱子过来。刘瑾故做惊奇状:“你这是作甚?”
杜成忙弯腰道:“承蒙公公不弃,愿给予小的一个登龙门的机会。小的第一眼见您,就觉您与小的的父亲在神韵上极为相似。小的心中是既亲近,又感佩,故而恳请公公大发慈悲,给小的一个孝顺您的机会。这只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他和刘瑾在这里说了半天,虽然面色如常,里衣可都湿透了。他可不觉得,一个公公把他大老远叫来,就是为了和他闲话家常,此人一定是另有深意,希望这份大礼送上,能够撬开他的嘴。
说着,那小厮就将箱子打开,其中一应都是紫金珍宝玩器,价值万金。刘瑾作推拒状:“这如何使得。”
杜成道:“如何使不得,小的心知就这么一点东西,哪能入公公的眼,只是聊表寸心罢了。”
刘瑾闻言呵呵一笑,豁然变色,他指着杜成的嘴道:“真是口似蜜,腹似剑。想必寿宁侯当日也是被你哄了,所以才会向先帝爷请求将长芦旧引票十七万免予追纳盐课,每张引票纳银两五分,再另外如数用钱购买各盐场的余盐,听尔等贩卖吧【1】”
杜成听得一怔,大惊过后,就是大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望着刘瑾。刘瑾道:“自你们搞出这档子事后,许多奸商便依葫芦画瓢,行此不法之举,甚至有人乞两淮盐场旧盐引至一百六十万。盐法败坏,自尔等起。你倒拿了灶户的血汗钱出来行贿!你好大的胆子!”
杜成听到这话,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代实行食盐专卖,为保证盐的生产,洪武爷建立灶户制度,特定的人户世代制盐, 除此之外,无需承担其他杂役,其成本和工具也由官府提供。至于盐引,就是王朝向灶户征收的盐课,政府以盐引来和商人交易,所以盐法一道,是财政的重要收入之一,实乃大明的命脉。可这命脉,却由于权贵肆意妄为,一片混乱。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取几十万盐引走,真真是荒唐。
刘瑾心知肚明,朱厚照既忍不得太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人。他倒不提前来运作一番。
杜成此时也回过神来,他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我这也是,大家其实都是这么做来着,如不讨好老爷们,就算拿十倍的钱,也买不来盐引啊。”
刘瑾道:“所以你们就拿十倍的钱去讨好寿宁侯,然后用国家的盐来弥补亏空。咱家告诉你,咱们正德皇上登基之后,你这种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
如真打不响,现在就该拉他下狱,何苦将他弄到这里来连哄带骗。杜成想明白又继续磕头道:“求公公大慈大悲,指条明路。小弟必定结草衔环,来报答公公的恩情呐。”
刘瑾待他哭求了好一会儿,方悠悠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吃了朝廷那么多,你们总得吐一些出来吧。”
杜成忙道:“小的稍后就回去备礼……”
“不是给我!”刘瑾道,“圣上就要修贡院了,短短一个月,依照户部和工部的秉性,能修出个什么模样。你们这些商会,遍及各地,财力丰厚,怎么不把招子放亮些,及时搭把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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