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89)
作者:青溪客
皇帝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为何要毁弃婚约?”
李适之听皇帝语声温和,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恭声道:“那裴家养女与臣性情不合,实在不宜结为夫妇。”
皇帝骤然抬起双眸,定定望向他。他低着脸,看不见皇帝的神情,空气中的沉默让他稍稍有些窒息。他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却感到对方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不知怎地,这两道他其实根本未曾得见的目光,竟使他想起皇帝还是临淄王的时候——那个杀伐果断、平定内乱的临淄王。
他隐约明白了她当时的心绪。
在他的权势面前,她只能为那个男子周旋,而此刻,在全天下最有权的人面前,他也只能为她周旋。
他又想起了房琯的话。是的,若是他当日硬起心肠留住她,当真……也不必遭遇今日的困境了。
君臣二人静默了很久——也许只是数息——他终于忍不住了,叩头道:“臣……不合欺君。臣甘心毁去这桩婚事,乃是因为那裴家养女她……她并不爱恋臣。”
皇帝“啪”地将白玉镇纸丢在案上,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放声笑道:“她便是不爱恋你,又有何妨?她嫁为你的新妇后,终日只能与你相守。天长日久,情意自生。纵是她待你无情,也终归要奉你为夫君,死后也只能与你同穴。你是李家男儿,是大唐宰相,却怎地怯懦如斯,只为她不爱慕你,便任她弃你而去?”
这是皇帝今日第二次提及他大唐宰相的身份。这一次,语气添了三分凌厉。
李适之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暗叫不妙。他只想着对皇帝坦白,以求尽早脱罪,却忘记了皇帝的性情,更忘记了李唐皇室一脉常有的习惯: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女子,他们素来不管旁人的心意。
太宗文皇帝何等英主,却也强纳弟妇;平定高句丽与西突厥、为大唐赢得最大疆土的高宗,立了父亲的妾室武才人为皇后;而自己眼前这位雄才大略的圣人,更是准备将自己儿子寿王的妃子迎入宫中……他怎会相信自己竟能将心爱的女子让给他人?他怎会相信自己与裴家之所以欺瞒他,并非因为另有阴谋?
皇帝的问题,李适之不能不答。他抿了抿唇,说道:“臣对她确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她若与臣相守,必将郁郁寡欢。臣……不忍。”
“只为着这份不忍,你就宁可欺瞒朕吗?依朕看来,那女子妖媚惑人,才是使你失了心智的祸源,不妨赐她一死。”皇帝的话中仍是带着笑意,仿若闲叙家事,李适之却打了个哆嗦,惊得重重叩头:“计由臣出,与裴家和她绝无半点干系。圣人若要降罪,请罪臣一人!”
皇帝没有回应,李适之便一直叩着头。他额头的肌肤触在冰凉的莲花纹熟砖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前额发红,眼目晕眩,皇帝方才笑道:“罢了,朕若强要赐她死,倒不免令你我君臣生分。”
李适之忍着头晕,连声道:“圣人宽仁,臣感激不尽。臣唯有更加用心国事,以报主恩。”
皇帝笑道:“是了,那女子所爱的男子是何人?你以四十余岁之龄登上相位,这世间还能有几个及得上你的男子?”
李适之犹豫了下,便听皇帝道:“怎么,你到了此时,还要瞒朕么?”李适之只得道:“那男子……是一诗家。那女子性喜读诗,臣的紫衣玉銙,在世人眼中是君王恩泽、无边富贵,在她眼中,尚不及那男子的一袭青衫,两篇新诗。”
皇帝摇了摇头,摸了摸颏下的胡须,淡淡道:“这世间竟有不慕权势,只知读诗的女子么?”
李适之听出了他话中一丝轻浅的怀疑,却不知该如何分说。实则,他也觉得……她确与旁人不一样。
皇帝又道:“朕若要降罪于你,便只能一同降罪裴家。裴卿新去,尸骨未寒,朕又岂能当真做什么?罢了罢了!”
[1]“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是唐高宗欲立武昭仪为后时,许敬宗说的,见《资治通鉴》第199卷 。
第68章 一笑能留天地春
宿雨初停,春风如酒,吹动了袅娜的柳枝,吹开了女郎的笑靥。长安城的人们,无分贵贱男女,纷纷出城踏春。白鹿原上片片春芜,几乎被马蹄踏得平了。终南山里林深树密,幽花渡水,寒泉碧溪泛起浅浅涟漪,清亮的水面照映着这天宝盛世的一张张笑容。曲江之畔,杏园里的杏花已经绽放,浅粉的颜色仿佛少女情窦初开时,白嫩肌肤上那一抹羞中带俏的色泽。
这三年来,我与王维甚是相得。自从我与李林甫谈话之后,就没有再生出什么新的事情,我只管窝在家里。午夜梦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一看身边的那个人,伸出手来拉一拉他温热的手,也就会噙着微笑,安心地继续睡去。
王维是我最疯狂的梦想,是我最满足的现实。
闲暇时,偶尔也会梦到从前的那些事情,也会念及典客署里的那些人,暗自嘀咕自己把外语全忘掉了。这种时候,我便翻译几首诗,抄写下来,妥善保管:只要这些诗卷没有在战火中毁掉,它们就可以经由商路,传到异域。
只是,自从正月以来,我心中便记挂着一件事。
李林甫一直希望寿王被立为太子,结果皇帝立了年长的忠王。他畏惧太子来日为难自己,心中始终有动摇东宫之志。而李适之的好友韦坚是太子妃的哥哥,又与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交好。韦坚当年做转运使,政绩斐然,有入相之志,能够威胁到李林甫,而皇甫惟明则曾劝皇帝驱逐李林甫,为李林甫所知。故而,李林甫派人密切注意二人的动向。今年正月十五夜,太子出游,与韦坚相见,而韦坚又与皇甫惟明在景龙观见面。李林甫命人揭发此事,说韦坚作为国戚,不应与边将勾结,意欲以此证明太子有结交边将的自立之心。多疑的皇帝将韦坚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则因离间君臣之罪,被贬播川太守。而韦坚与李适之关系甚好,李适之定会受到影响——实际上,史籍记载,他后来被贬,便是因为李林甫说他和韦坚是朋党。我惦念着要警示李适之,但我此时与他音信隔绝,宰相门庭深深,我也不知该如何送信。
这日王维回家比平日晚些。我笑道:“库部的事务,竟较御史台更繁杂么?”他已于今春转从六品上的库部员外郎,隶属兵部,不再在御史台了。王维笑道:“近来王将军在青海、积石与吐蕃作战,又讨吐谷浑于墨离军。虽然俱是大捷,兵部仍是有许多事要做。”他说的王将军乃是名将王忠嗣,王忠嗣代替皇甫惟明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事,可谓杖四节、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
我转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揉了片刻,他脸上倦色稍去,捉住我的手,笑道:“你的手太软,力道不足。”我撇了撇嘴,索性甩了手:“我又不似你,弹了三十余年的琵琶,执了三十余年的画笔,手上自然有力气。”王维将唇附在我耳边,低声笑道:“我的手有没有力气,你自然是最晓得的。”
“你……你这样无耻!”
他放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方道:“算起来,我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裴十郎了。待我作首诗送与他。”
王维待裴迪之情,凡是读过他与裴迪酬和之作的人,无有不知晓的。当下他回转房内,花了些时间,作好了诗,叫我进去赏读。
我心里回忆着他那些送裴迪的诗作,不知他此次写的是哪一首,口中取笑道:“诗中定是抒写你待他的相思之情了。”
他一愕,笑道:“你果然能知未来之事——”拿起案上的纸笺给我看,写的是: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衿。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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