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72)
作者:青溪客
他忽地忆起在凉州时与她同到市中的场景:她操着不甚晓畅的突厥话与店主讨价还价,直到他忍不住了,将她看中的两支簪子都买了。她却一顿足,笑嗔道:“我不过是想习练突厥话罢了!”可惜啊,他只粗通一门梵语,始终未曾了解过她的世界,那个由多种语言带给她的广大世界。
自与她相识,便是她一直在走近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了解他的生命。他自来受惯了女郎们的倾慕,起初也是不以为意的。他开始留意她,是因为她看向他时的眼神。
她生得美,这毋庸置疑。可世间的美人,少有美而不自知的。
唯有她——她看向他时,就像完全忘却了她自己。她自己是美是丑,似乎在那样的眼神里,都变得不再重要。被那样的眼神望过,作为一个男子——不,作为一个人——大约此生就不该有任何遗憾罢?
然而他依然难以压制心头的痛憾。
阿瑶说过,她喜爱阿妍。她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他彼时以为,阿瑶只是暗示他,她死后,他可以将目光转向那个小娘子。
如今他明白了。阿瑶才是见事最明的那一个。
他摇了摇头,继续向市集的深处走去,直到他散淡的目光被一处酒肆吸引。这家酒肆热闹得不合常理,门前竟然排起了长队。想必是卖什么好酒的所在罢?他望着楼头招展的青旗,淡淡笑了笑,便欲绕路,却有两个路人的交谈声飘了过来。
“某初来幽州,敢问老丈,那朱家酒肆,为何如此兴隆?”
“咳!好教郎君知晓,我们幽州的节帅李台主,与他的未婚妻子,便是在朱家酒肆重逢的哩!那位小娘子那日在酒肆中与军士们斗酒,为节帅平息了一场内讧。那日,老朽也在……”
王维嘴唇一颤,停下了脚步,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中。
他贪婪地听着其他酒客的议论。
“我听说,那位小娘子生得极美?”
“嘘!议论节帅的娘子,你不要命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不过,那位小娘子确是‘青春美貌’……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日为小娘子出头的一位将军说的。”
“我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有那般海量?”
“我看节帅就是因此而钟情于她罢!听说节帅的酒量也如鲸鱼一般,若是娶得一个这样的娘子,岂不是就没人管束他喝酒了?两人日日对饮,想想就美呐!”
“节帅又不是你!你休要臆想了,难道堂堂节帅,三品高官,饮酒时还和你一样,受娘子节制?”
“错了!连太宗朝的房玄龄,凌烟阁图画的名相,尚且惧内哩!但……节帅果然胸怀宽广。若是我的娘子在街头与男子斗酒,我定要好生管教她。”
“我听说这位娘子的父亲乃是当朝左丞,难怪为人恣肆。长安贵人们的生涯,我等粗人原是不懂……”
他随着人流缓缓向前,逐渐排到门口。肆主老丈将他引到二楼一张不大的食案前坐下,歉意道:“今日酒客太多,只剩这张食案了,郎君见谅。”
王维点了点头:“听说节度使李台主的……未婚妻子,曾经在此与人斗酒?”
肆主对这种问题显然已经习惯,笑道:“正是。郎君可要打一壶那日那位小娘子所饮的乾和酒?”
他应了一声。老丈很快上了一壶酒,与几样佐酒的小菜。
王维是北方士族子弟,这产自河东的乾和酒,他原也是饮过的。这壶酒算不得上品,只是味道却似乎格外不同。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想象着这是她那日用过的酒盏,又在脑中细细勾勒她那日的风姿举止。其实他身为王氏子弟,一向默认女郎家的行止应当端庄有度。阿妍性格豪放,时常游走于世俗所允许的边缘,原本并非他所喜的。
就好比,他与阿瑶,可以静默相对,一日无话,亦不觉尴尬。而阿妍,总是或喜或嗔、或笑或闹,不是在鼓着嘴戳他的脸颊,就是像乳燕般投入他的怀里,让他没片刻清闲。
可是,她不论做什么,都好像恰切无比,都好像是彼时、彼地最合理的做法。她是一颗明珠,他怎能期盼世间只有他一人识得她的璀璨光华?所以,他几乎也没那么恨台主了。
更何况,台主与她都爱饮酒,定然颇为投契罢?他细品口中酒液,似是第一次从这种苦苦的汁液中尝出别样的味道,只觉入口微苦,苦后余辣,而那一抹辣终又辗转成悠悠的甜,甜得就像他从未尝过的、她口中的津液。
他觉得他有些痴狂了。周遭的酒客们高声谈笑,议论着新任节度使与他未婚妻的奇缘。拥堵的酒肆里,唯有他一人沉默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多时,他便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并未使他舒畅半分。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
上一次喝醉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
宁王李宪强买饼师的妻子为妾室,又在一年之后安排他们夫妻会面。女子流泪不止,夫妻二人相对无言。而宁王竟然还要在场的他们为此事赋诗——在他十九岁的人生里,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他作呕之事。
他以他的急智与才华,作出了那首著名的《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令宁王李宪大为感动,终于将女子还给饼师。
那日回到家后,他令童儿打了三升酒,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喝到了第二天早晨。那是一个春日,他至今还记得,他睁着痛涩的双眼,恰好看到窗前一片杏花徐徐飘落。那片轻粉的杏花堪堪落在长安春雨过后的黄泥上,顿时失却了洁净的娇态。他怔了半晌,起身沐浴,洗去身上的酒气,穿上一件新的襕衫,又去赴岐王府上的宴会。
那日过后,他的心底与眼中,就已经失却了少年之气。
他再不允许自己喝醉。
他早早地成了一个温文持重的男子,活成了一个称职的儿子与长兄。他为弟弟尚未娶妻而焦急,接了许多写墓志的活计,只为给他们积攒聘娶新妇的金帛。
他注定没有李太白那么恣肆的人生。
二十六岁那年,他曾在深沉的暮色里,望着太行山连绵不断的山脉,他曾看见河水在山边悄无声息地流过,看着飞鸟们在落日余晖中抖抖羽毛,飞入那幽暗又广大,隐秘又诱人的山林。
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它们一样。
就像,他没有资格放纵自己一醉。
可今天、可今天,他只想醉倒在这边关重镇的酒肆里,醉ɹp倒在她曾逸兴遄飞,倾倒众人的所在。
他感到,那个十九岁的少年的魂魄,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十九岁的悲愤,十九岁的凄凉,十九岁的热忱,十九岁的倾慕——尽管他在那时并没有倾慕过任何一个女子——都在一夕之间回来了。
他好悔。他认识她太晚,晚到他已经活成了一个有着无尽的负累的男子。
他一杯一杯地饮着,直到楼头月华渐满,皎皎如练,洒在他的鬓角,仿佛将他的发染成斑白。
注释:1.文中“太行山”一段,取自我从前写的日志《“诗佛”王维的爆发,以及王维凭什么不能爆发》。
第55章 从来绝色知难得
自那日过后,我畏惧李适之迁怒王维,便收拾起了自戕的念头,尽量不再违拗他的心意。他要我随他游乐,我便去;他要抱我,我也不抗拒。演着演着,也便习惯了。长久下来,倒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能睡觉的时候,我都在睡觉。每天睡到中午,被叫醒,洗漱,吃一点饭,然后继续睡。
张五娘这个颇富英气的女子,终于为一个英气的男子所折服,我乐见其成。他们有时强行拉上我一同出门游赏,我懒得动,但偶尔也乐意做这个电灯泡。过了半年多,他们就走了,所以,我没法与安重璋讨论杀安禄山的事了,而况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兴致。于是此事一时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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