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70)

作者:青溪客


侍女容色一滞。我心头了然,走出浴房,李适之在门口等我。他头发湿润,仅以一根玉簪束起,显然也沐浴过了。我洗了澡,精神好了不少,竟然生出了打趣他的心思:“台主的侍妾好美。”

他一愕,柔声道:“卿若是不喜,我明日便遣她走。”

我瞥见侍妾惊惧的眼神,呆住了:“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李适之反复问了我两次,才露出相信的表情。他拉着我走进内室,像是急于让我参观室内的装饰似的,一时指着案角的金鸭香兽说“这是前任节度使张公留下的”,一时又指着帐边垂下的银薰球说“这是我自长安带来的”。

为什么说个没完……他大概也有些紧张?

他紧张什么呢?在这段关系里——假设这也能算一段“关系”——他不是占据着绝对的权力吗?

我低低笑了。

他见我展颜而笑,似是终于放了心,搂住我的腰,将我的身体放到了榻上。

锦帏初暖,绣被高堆。就在他逐渐动情,意欲解我衣裳之际,我迷迷糊糊地问道:“台主,以你的权势……难道还怕安将军吗?”

他的动作一顿:“什么?”

“我说,我要给他吃丹砂……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你是说,你的丹砂,是给……安禄山吃的?”烛光从半掩的床帏缝隙中透进来,微光中,他凝眸俯视我的眼睛。

我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是啊。”

“不是给我?”他问道,问完就像是后悔了,将脸转向一边。

“……什么?”

“是我的过错。”他亲我的脸颊,“我……”

我浑身发冷:“你以为……你以为……”

你以为我是想要给你喂丹砂,想要毒害你?

所以,你听了前半句,就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亲我,摸我……

因为你觉得我是在针对你,你就可以如此对待我吗?

你位高势大,我就要被你如此对待吗?

而正因为他位高势大,我竟然就害怕得不敢问他,就自己给他的行为找了借口,就怯懦地承受他这样的对待!

他停止了亲热,扶着我坐了起来:“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我伸手将床帏彻底拉开,继而抱住膝盖,把脸埋在双膝间。

“求你,不要气恼……”他的声音局促。

“是我求你。”我疲惫地说,“台主,你那么喜爱我吗?我不想这样。一定有别的法子的……我不想这样。”

李适之没有接话。半晌,他才道:“为什么要给他吃丹砂?”

“安禄山……面有反相,异日必兆边陲之祸。张子寿公也曾说过。”我强打精神。

“反相?”

时人大多比较相信反相、反骨这一套,连皇帝李隆基也喜欢自称相师,给别人相面。我点点头:“是。台主……应当逐斥他。”

李适之沉思道:“我会留意的。”却没有再多的承诺。

当然了,他处理政事颇有原则,不会因我一个寻常女子的请求,而贸然处置一个很有才干的将领。但让他留意安禄山,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内室烛影摇红,周遭全无秋夜的萧瑟之意。而我,却只想到了王维的那首《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我终于还是不能伴在他身边吗?他终于还是会在某个清冷的秋夜,独坐空堂,望着镜中人鬓边的白发,写下这样哀凉的句子吗?

他已四十岁了。距离他去世,还有二十二年。未来的二十二年中,一定还有无数个这样寂寥的秋夜,无数根再也变不回黑色的白发,让他不得不忍耐罢?

他该怎么办?

连日来麻木的心,骤然感到了一阵痛意,我甚至未曾注意李适之何时穿上了外衣。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用被子将我包裹住:“好生睡罢。”随即走出内室,只留下我独自蜷坐在榻上。

我望着红罗帐角垂下的银薰球发呆。薰球中散发出沉水香的气味,幽幽细细。他的内室中,皆是他平日使用的器物,榻上是他的软枕与锦衾,甚至连我鼻端所吸入的,也是他惯常熏的香气。我周围尽是属于他的一切,就像为他的权势所包围的感觉。

厌恶自己。前所未有地厌恶自己。厌恶得想毁灭自己。

我在迷乱中下了床,赤足踏在地面上,竟也不觉寒冷,慢慢走到外间。那个侍妾坐在胡床上,见我出门,连忙起身,笑着问道:“娘子要什么?”

我看着她,没说话。她隐约有些发怵,强笑道:“娘子冷么?”取了一件袍子披在我身上,又取来鞋给我穿上。

“幽州城里最高的佛塔在何处?”

侍妾不解其意,回答道:“妾听人说,幽州开元寺塔甚高,有七层。”

我点了点头:“立在塔上,所见的景致定然极美。只是……不知比凉州大云寺内花楼院的佛塔何如。”

侍妾愣了愣,赔笑道:“妾并不曾去过凉州。”我又点头:“那座佛塔有一百八十尺高,号称五凉奇观。你若有机缘,不妨去看看。”侍妾慌忙跪下,颤声道:“娘子……娘子此话,是要使阿郎遣散妾等么?”

“不要跪……也不要担心。”我自语似的,小声道。

注释:1.如果有人还记得的话,凉州大云寺花楼院内的佛塔,是王维和小郁定情之所。(其实我和男票在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先后去过凉州大云寺,都在大云寺的角楼上发过呆~)

第53章 生死总归蝴蝶梦

鸿声断续,清天杳远,柳影萧疏。秋日的清寒,似乎只要一瞬间就能覆盖整个世界。

这幽州的开元寺塔虽高,却只是一座普通的木塔,不似岐州的开元寺塔,有王维留下的壁画。那年看了他作画后,在黄花川的青溪水畔,我面对着他,在河沙上写下苏轼对他“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的评价,做了跨时空的两位才子交流的媒介。

那些记忆,如今都转成萧索。裴公的回信到了,果如安重璋所料:养父云他心意已决,且这场婚事经圣人首肯,已无毁约的余地。除此之外,他又说了许多李适之如何堪为我良配的话。

我懒懒倚在佛塔第七层的柱子上,瞧着秋日照耀下的大地。即使到了这一刻,我还是无法不想到他的句子——“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那时我们在凉州。他作为节度判官,随着崔希逸去走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到武将们打猎。他极为兴奋,接连写了《出塞》和《观猎》两首诗。

后人只知他王维是“诗佛”,是很“禅”的,很“淡泊”的,是一个“山水田园诗人”。可谁知道他写下“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时,眼中闪过的浓烈激情呢?谁见过他吟出“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时,眉间凝聚的英发意气呢?

王维,从来就不止是一个书生,一个所谓的“诗佛”。钱锺书老先生说他是“小的大诗人”,何其不公。

即使到了此刻,我仍然在为他生命的广度和深度而感喟。只可惜,他的生命再广,终究容不下我的存在;他的生命再深,终究深不过我与他之间,被现实划下的巨大鸿沟。

我低首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这是我当年初见他时,所穿的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虽然我十分爱惜,但毕竟十年已过,襦裙已有些掉色了。我着意将它熨得平整,穿在身上,仿佛又回到了酒楼初会的下午,又看到了那个仿若刚刚从乌衣巷里走出来的闲淡身影,又听到了崔颢向别人介绍他“阿妹”的话语声。

崔颢会很难过罢?

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在唐朝折腾了这么些年,实在有点累,有点没意思。

一阵大风吹过,吹得我的脸很疼。我捡起一支炭笔,在墙上信手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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