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66)
作者:青溪客
开始上场的只有寥寥几个士子,我与李适之隐身在高台旁一间酒家的二楼上,看得意兴阑珊,直到有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士子连续打败了数名挑战者,我才稍稍提起兴致,问旁边的人:“那个士子叫什么?”
有人回道:“那士子方才自报姓名,名唤杜甫。”
我精神一振,不想这就遇到了盛唐的又一位大诗人!李适之许是见到我的容色,笑道:“卿莫非是看中了那个士子?”
我顾不得他的取笑,只管死死盯着杜甫。只见杜甫向台下一拱手,笑道:“还有哪位郎君赐教?”举动间意态飞扬,正是年轻时的杜甫该有的恣肆之态。
这尚是开元年间,这个杜甫还不是天宝乱后吞声而哭的少陵野老,而是一个尚被盛世哺育着的自信青年,笑得随意又骄傲,露出洁白的牙齿,襕衫下摆随着秋风飘动,也自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流高举。
我真是爱绝了他眉间的那一抹骄矜。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妾斗胆,愿与郎君比试。”此时读书被视为男子之事,群众见有女子应声挑战,不由得兴奋鼓噪。
我向后一靠。李适之拍了拍我的手背,问道:“怎么了?”我低声道:“是绮里。”李适之颔首,叫杨续通知弓箭手们做好准备。
粟特少女往往肤白胜雪,美貌逾常,年纪略长后则不如汉人女子耐老。经年未见,绮里的面貌依旧美艳,神态则更加从容了。她上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向杜甫一礼。
杜甫还了礼,出句道:“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这是他自己数年前游龙门山奉先寺所作。
绮里淡淡一笑,接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杜甫一愣,张着嘴,一时没有说话。台下有群众起哄催他,他才惊问道:“这是谁的诗作?”
绮里笑道:“这是妾家主人,青莲居士李讳白之作。”
“原来是李太白之作!”杜甫稍作思索,答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杜甫也接了两句李白诗:“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
绮里继续以李白诗接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杜甫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
绮里仍然接了李白诗:“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如是比拼了五十余轮,任杜甫出什么句子,绮里只以李白诗相对。最终杜甫向绮里一拱手:“早闻李太白诗名遍天下,不意他的妙句竟这样多,连他的侍女都渊雅之至。甫甘心认输。”
杜甫气量倒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小,对一个侍女拱手认输,好像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侍女是他极为崇拜的李白的侍女。
绮里站在台上,扬声道:“还有哪位郎君、娘子愿意赐教?”
她穿着绛红色的衫子和同色的长裙,衣襟映着她雪白的肌肤与幽州秋日明净的蓝天,色彩格外鲜烈,正是一个李白的粉丝该有的热烈样貌。她问了三遍,都无人接声,主持赌赛的官员看了眼李适之所在的窗口,李适之点了头,那官员便待认定绮里为最终获胜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屏气凝神,忽听另一个女子的嗓音从台下人群中传出:“我来接。”
我听出那女子的音色,心中一惊:她怎么来了?她若是掺进这趟浑水,该如何是好?
偏巧,那女子也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她缓步上了高台,行走之际肩沉胸挺,英气勃发,气度洒然,正是多年未见的前剑南节度使张敬忠之女张五娘。
绮里出了句,张五娘句句都以王维诗接上。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是绮里。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这是张五娘。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高楼月似霜,秋夜郁金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不得已,忽分飞,家在玉京朝紫微。”
如是八十余轮,最终成为一个李白粉丝与一个王维粉丝之间的比拼,群众们在台下啧啧称奇。我亦看得心潮澎湃,无论是从公义角度,还是从私心出发,都盼张五娘胜过绮里。
我兀自紧张,忽然耳畔微热,是李适之凑过来道:“卿原来钟情于太原王摩诘的诗作?”
我吓得一抖,惊觉自己过于在意,流露了真实情绪。我急中生智,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确实很不好意思:“你的部曲还在,你……离我远一些……”
杨续在旁赔笑。李适之不以为意地笑了,轻声道:“你的耳垂,当真皎白如玉。陶渊明作《闲情赋》,愿化身为美人的衣领、鞋履。换作是我,只愿为你的耳环……只是又怕我太粗莽,弄痛了你。”手指掠过我鬓边,极快极轻地点了点我的耳垂。
不待我发作,他已肃容示意杨续收束包围圈。我经他指点,见到台下有十数名身着寻常百姓衣装的军士,慢慢形成一个圈子,围住了尚在台上的绮里。
绮里与张五娘尚在接诗,她的视线却向我和李适之所在的二楼扫来。我躲闪不及,与她的目光碰个正着,只见绮里嘴角上扬,微微笑了。我暗叫不好,忙唤李适之:“台主!”
说时迟那时快,绮里忽地一弯腰,从裙子下面拿出了一把匕首,两步到了张五娘身前,将匕首架在了张五娘脖子上!
张五娘虽擅骑射,但大约对近身搏击所知有限,一下子就被她擒住。台下群众大乱,纷纷向后撤去,眼看就要形成踩踏事故。李适之站了起来:“疏散百姓!”
杨续向楼下诸多军士发出号令。军士们整理秩序,我则忍不住盯着台下的杜甫,看到他平安撤离现场,才松了一口气。绮里倒也不急,只是立在台上,笑吟吟的。直到百姓们逐渐离开,她才扬声道:“节帅既在楼上,可否赐见?”
我对李适之道:“她擒住的,是太常寺张卿之女。”李适之蹙眉,似也觉得此事有些难办,示意我留在楼上,自己则举步下楼。
注释:1.杜甫在开元二十七年游齐赵,北上幽州也是合理的。2.新唐书说杜甫“褊躁傲诞”。3.继续求评论~
第50章 朱紫衣裳浮世重
他走到距离高台数丈的地方,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绮里身陷重围,眼望着台下雪亮刀光、锐利箭矢,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李台主今日为了妾设下此局,妾不胜感激。妾只想知道,台主是如何留意到妾的。”
李适之道:“你在幽州行事甚多,为我手下所察,原也不奇。”略去了我告诉他的部分不提。
“哦。”绮里点头,深深地笑了,“台主想必不知,我是六胡州首领康讳待宾之女。”
她竟然当众自揭身份!我背后一冷,深觉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李适之挑眉道:“去年二月,圣人已下敕令,河曲六州胡受康待宾事牵连而散隶诸州者,听还故土。你既已蒙赦,何以还要作乱?”
绮里冷着声音道:“我父亲当初为王晙所擒,执送长安腰斩。我当时不过七岁,也在围观处斩的人群之中。他半个身子在地上滚动,挣扎了两刻钟,方才断气。唐人与我如此深仇,我岂能置之不理?”
李适之沉默数息,才道:“康待宾起事叛乱,性命不保,也是常理。你身在大唐国中,又喜汉诗,却又要叛唐,不是太自相矛盾了么?”
“汉人可取者,唯有婉转歌诗、精美丝绸二者而已。酒不如草原上的酒浓烈,马不如草原上的马雄骏,人不如草原上的人诚朴。”绮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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