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63)
作者:青溪客
送给裴公的那封信,我并不介意李适之知道。而这封信才是我真正想送出的信,是我以粟特语写就,送给安重璋的。信中不仅告诉了他我当下的处境,向他问计,还提及我们的密谋因李适之介入而失败。
我没料到,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被误会了。安重璋说到底只是凉州一地的地方豪族,而李适之手握重权,若是他想为难安重璋,那可太容易了。我脱口道:“台主误解,我与安五郎只是知交……”
说完了我就想打死自己。以对面这位的心性,我说什么“知交”?
“安五郎?”他思考着,显然并不相信,“我行二,卿也唤我一声二郎如何?”
我蹙眉:“不敢唐突台主。”
他目光回落到信函上,笑道:“卿若不肯如此唤我,我便要给河西留后萧炅写封书信了。”
我霍地站起:“你!”
他不为所动,仍是微笑着,笑容清浅。
半晌,我竭力从齿缝间挤出了那两个字:“二……郎。”
李适之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视事终日,目痛神乏。得卿一唤,如饮醇醪,疲倦尽消。”
我厌倦道:“天色已晚,台主还不走吗?”
虽然唐朝各地皆有宵禁,但李适之身为三品高官兼本地最高军政长官,自不用担心犯夜。果然,他闻言笑道:“明日我休沐,卿不必担心我睡得迟。”
我没好气地道:“可我要睡了。”
李适之抱膝而坐,望着窗外皎皎明月,说道:“今日乃是我的生辰。”
我抬眸,却见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我幼失怙恃,因此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直到我娶了懿娘……懿娘每年都为我做几道菜肴。”
我想问他这关我什么事,却忽而想到,他讲述的,是他作为一个鳏夫对他亡妻的记忆,而我……其实也想代入他的角度,想一想王维对崔瑶的心态。于是我没有打断他。
他又道:“也正因为幼失怙恃,我很早就要做一个男人。”
这也符合我对王维的认知,我不觉点头。他似是受到鼓励,继续说道:“但在懿娘面前,我却可以……”他有些不好意思,短暂地笑了笑,“我却可以做一个少年。似乎不论我做什么,她永是带着那种温存的、宽和的笑容。”
听起来……听起来又是一个瑶姊吗。
你们都有这么体贴、这么完美的第一任妻子,那又来向我示什么好呢?我提高了声音:“可我并不能让台主在我面前做一个少年。”
李适之道:“我的祖父恒山愍王、父亲郇国公葬礼有阙,一向是我心头之憾。我自幼便有做高官的心愿,因为,祖父当年的罪名是谋逆……”他叹息了一声,手指抚过垂落的袍角,“很难改葬。我惟有做了高官,入了圣人的眼,才能使圣人同意为他们迁葬。在年少时,我要做一个男人,是因为这个人世要我做一个男人。故而,遇到能让我做一个少年的懿娘,我欢喜之至。但如今,我的父祖已经追封,陪葬昭陵。圣人信重我,百官敬服我。我已不必再去做一个他人眼中的男人。我大可从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做自己想做的事,便要强娶一个女子吗?”我张口问道。
李适之苦笑道:“裴左丞也是朝中高官,非我所能勉强者。卿父母之命俱在,怎能说我是强娶?我连问名之礼都行过了,岁末朝集之时,我便入朝行了剩下的四礼。”
我一时语塞。
他又道:“我想做的是,有美酒,便及时饮乐,有好女,便去聘娶。卿与我一样好酒,我甚欢喜。”
“卿不能让我做一个少年,却能让我做一个男人。”
他以这句话结束,凝眸望着我,目光炽热。我暗暗心惊——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明白,那是充溢着倾慕和情欲的目光。
但男女气力有别,他又毕竟是位高官,我也无法强行将他赶出去。我强笑道:“台主知道我解诸蕃语,可想听我用波斯胡语祝寿?”见他含笑点头,我便缓慢地说了一句波斯话。
“嗯……多谢了。你这样温和的时候,真是好看。今晚的月色好,你也好看。”他顿了顿,“难怪了……我听说,美人要在月下看,半凭双目,半凭绮思。——稗㰨失罗蚕拏陀蓝川都罗耶弗担,阿礼鲰罗蚕拏陀蓝川都罗陀蓝。”
我猛烈咳嗽起来,既是因为受了巨大的惊吓,也是因为,这种境况,实在是尴尬得不能再尴尬了。
他后面说的一汉一胡两句话,都是波斯话中的谚语。第二句的意思是,“我不需要登仙,因为我寻到了你;我不需要做梦,因为我有了你。”
……我刚才对他说的那句祝寿词是:“我不想嫁给你,你是个强盗。”
咳完了,我用手臂挡着额头,局促地笑了:“台主也懂波斯话?”
“我幼时曾由一个胡人婢女照看,她有时以波斯话自语,或是对我说话。我当时不懂,长大了却还记得几句。”
唐朝幼儿沉浸式外语教学吗……我颇感意外:“朝中解得蕃语的高官,台主怕是第一人罢?”
他颔首道:“然我深觉庆幸。一来,解得一门蕃语,便如同进入一片新天地,可知这世上于大唐的仪礼风物之外,尚有许多种风物情思。二来,若我不解波斯语,与卿相对时,岂非会无趣许多?”
他这话说得倒也讨巧。他见我笑了,握住我的右手,柔声道:“我苦恋卿八载,卿却从未好生看我一看。”
我手被他握着,只觉他用力并不甚重,并不似那日一般霸道,微感心安。听他说得恳切,我抬眼,认真看了看他。
不得不说,皇室李家的基因不差。他是李承乾的孙子,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容貌也继承了传闻中唐太宗的英武气息,生得比军事世家的安重璋还要英朗。他年过四十,眼角边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面部肌肤却没有松弛的迹象,最易暴露年龄的颈项也没有岁月的痕迹。除了两道剑眉、一双星目之外,他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悬胆般的鼻,不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线条都堪称流畅完美,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少年气息——这也许就是他喜欢饮酒,却不令人反感,不像个堕落酒鬼的原因?
他轻声道:“是不是我老了,不堪与卿匹配?”
我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那我去寻仙问道,服食丹砂罢!”
我吓了一跳:“不要!丹砂大多有毒,万万不可服食!世上绝无能令人长生不老之药,台主万万不可听信道士的话!多少人吞丹而死,殷鉴不远!”
“若是丹砂有毒,我服食之后得病死去,卿便不必嫁我了,于卿而言,岂非好事?”他似笑非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21世纪长大的人,对科学知识有本能的尊重。这是我们的良心。除非对方跟我有杀父之仇,不然,我可真是没法接受这么反常识的死法。
至于我想用这个方法害安禄山……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唉。
李适之又道:“卿云世上并无不老之药,可八年来卿之容颜半点未改。可知我视卿为九天玄女,并无错处。”
言毕,他唤了人,取来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温声道:“今日是我生辰,自懿娘去后,除儿女外,再无人为我祝寿。卿可能与我共饮一杯,以酒寿我?”
我擎杯在手,道:“台主想娶我,却又频频在我面前言及故世的妻室,以及儿女。台主便不怕我听了,心生抗拒?”
李适之正容道:“我既已向卿家求婚,便要让卿知晓我的事情。夫妻齐体终身,安能隐瞒藏匿?我不仅有过世的妻,更有五个妾室,一儿二女。卿心地温厚,必不苛待我儿女,至于妾室,我尽可遣散。”
这对于一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来说,也可谓是惊世骇俗的允诺了。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些对王维的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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