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58)

作者:青溪客


女郎笑了笑:“壮士好生豪迈!”忽地转头向杨续一笑,眨了眨眼,“可否劳烦郎君为妾斟酒?”杨续一怔,想到女郎大约是寻个人在旁见证的意思,便以目光向主人请示,就见主人微微颔首。

李适之不清楚,自己是否该亮出新任幽州节帅的身份,为她解围。但她嘴角微扬,清丽面容上的神色又是傲岸又是坦然,仿佛他若凭世俗权柄强行出头,反而是亵渎了她的这份夷然不惧。而同为好酒之人,他亦好奇:她当真十分善饮?还是她别有妙法奇术?

杨续踏上前去,取过酒盏,斟满一盏,女郎接过,仰起脖颈,一口喝干。这时杨续已另取了一只酒盏斟满,女郎左手将空的酒盏放回桌上,右手同时接过第二盏酒,又是一口饮尽,如此五六次过后,一壶便尽。座中安静已极,只有酒液注入瓷盏中的哗哗声音。众人愈看愈奇,除了士卒们以外,连肆主老丈与尚未离去的酒客们,并李适之的长随们,皆是半担心、半好奇,瞧着女郎与幽州军的士卒们斗酒。

为首的那名军士见女郎喝完了一壶,拱了拱手,一语不发地下楼。楼下那个辞锋犀利的幽州士卒抢着道:“第二壶是我的!”他却不学那鹰钩鼻以嘴接酒,而是随手取了一个盛汤饼的大碗,将一壶酒尽皆倒在碗里,双手捧碗便饮,咕嘟声中,一碗很快见了底。

女郎倚栏望着楼下的那个兵士,抬手抿了抿鬓发,弯起唇角:“幽州果然不负我望,盛汤饼的碗也这般大。”又向杨续一笑。

杨续心领神会,只管如方才一般继续斟酒,那女郎并不换什么花样,只是平平淡淡,一杯接着一杯,动作看似不快,却也只在数息之间,就饮尽了第二壶。

她嘴唇红艳如樱桃,不知是先时饮葡萄酒留下的痕迹,又或是生来唇色鲜润。酒液不绝流入她口中,润得双唇樱红之色愈浓,衬着白细双颊,牙白衫裤,更加明艳。李适之默默相望,想起她以双唇附在自己口上度气时的情景——那时她口唇冰冷,想来,此刻喝了这些酒,大概不再那样冰凉了罢?

顷刻间,那女郎已饮了四壶,仍然目光清明,毫无醉态,只有脸颊略略泛红,额头出了一点细汗。众人看得呆了,有人好奇问道:“小娘子,你的酒量,是天生的吗?”女郎笑道:“天生的。”又有个幽州士卒笑道:“听小娘子口声,不似幽燕女子。借问小娘子乡关何处?也好教我们胸中有数,日后若遇见你同乡儿郎,便不敢放肆斗酒。”

李适之留神听女郎的答复,却见她愣了愣,双睫低垂,过了一会,方轻声道:“乡关?我是唐人。唐人便是唐人。”话音微颤,但又不似酒醉之象。她没有细说,众人倒不以为意:她一个孤身女子当众斗酒,已是离经叛道,为了避免惹祸,不肯详陈来历,也属寻常。

李适之却是心中一动。他虽粗放,却隐约感到,她这句平淡的话里,似乎含着极悲伤的意味。

[1]唐代蓟县为幽州州府所在,其地在今日北京市西。

第43章 大唐国里无南北(李适之)

那女郎又抬眸笑道:“不过,若诸位果然好奇,就只当我是酒泉人罢!”几百年前酒泉城中有泉,水味如酒,故而得了这个名字。她这机锋打得甚妙,不少人笑了起来。先时那个逼她喝酒的幽州军士,也破颜而笑:“酒泉去瓜州不远,小娘子的人品容姿,哪里是河西荒漠生得出来的?”便有瓜州军士白他一眼,呛声道:“河西荒漠又如何?瓜州瓜州,瓜州产瓜味美汁甘,连汉武帝也爱吃我们瓜州的瓜。瓜州女子吃瓜多,瓜州就养得出水润细巧、温婉柔和的美人,不似幽州多的是契丹、奚人女子,粗野不堪……”李适之听他一口一个瓜字,只觉今日听的“瓜”字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

女郎噗嗤笑了,打断那个瓜州军士:“瓜州也罢,幽州也罢,总归都是唐国的疆土。瓜州现今不是吐蕃人的,幽州也不是契丹人的——那你们究竟为甚争?讨吐蕃时,你们是唐军,而与奚人拼杀时,你们除了幽州节帅的旗号之外,难道便不列大唐的旌旄?你们自家斗个不休,外人说起你们,却只将你们一例视为大唐的壮士健儿,难道分得清瓜州军鄯州军朔州军幽州军?”她说一句,便一口饮尽一杯,也亏得杨续手快,一盏连一盏地接上。她手中取盏搁盏,口中言笑不绝,速度虽快,言语气息却竟然不乱,说话间又尽一壶。

众军卒面面相觑,各自肃然。女郎示意杨续暂停,自斟了一杯,举杯向天,扬声道:“众位壮士何妨同饮一盏?”众人虽不明其意,却皆依言倒满了酒,擎杯在手。女郎慨然道:“圣唐并非无奸无盗,无战无凶。但自文皇帝以来,华夷同处,其乐融融,流民得所,耕织不废,府库殷实,稻米流脂,毕竟已开数百年未有之盛世。这一杯酒,便敬大唐!”

“敬大唐”的言语殊为新奇,然而在这番气势之下,休说诸位士卒,连李适之亦不觉有何乖悖常理处,不由自主地直身长跪。从祖父李承乾,到他只做了怀州别驾的父亲李象,他这一脉在皇权争夺中多所挫失,但他是太宗文皇帝的曾孙,胸中自也有一份李家儿郎睥睨四海、心怀天下的豪情在。他百感交集之际,众军士已尽皆饮尽杯中酒水。

李适之回过神来,站起身,才要张口为女郎说话,就见楼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是个胡人,相貌雄壮,浓眉阔口,不经意似的走了几步,踏入了诸位兵士围成的圈子。男子笑眯眯拱手向众人道:“小娘子海量!但人身脆弱,莫说是酒,就连喝多了水,也能撑坏肚肠。像某这样的粗人,纵是撑破了肚腹,也不相干,可小娘子青春美貌,若有闪失,岂不可惜?不如……余下几位一壶抵小娘子一杯,如何?”便有人附和:“正是。”更有瓜州旧部士卒道:“我来替小娘子喝罢!”

众人皆看向女郎与幽州军士们。有个武官向那男子一拱手:“郎君气度不凡,可也是幽州军的人吗?”那男子笑道:“是了。某姓安名禄山,是张将军的养子,今日路过市集,见几位同袍在此,便进来瞧瞧。某亦是张将军麾下旧人,故此大胆请求诸位同袍,看在某的薄面上,让小娘子少喝几口罢!再说,新任节帅就要到了,若是在此关头,闹出事来,我们的脸上……未免也不大好看。”

武官一愕,拱手为礼:“某常常听说安将军勇武多智,今日有幸见到,果然……喝酒是不必比了,小娘子与某比试吃汤饼如何?”

“……汤饼?”

武官笑道:“小娘子的酒量,某心服口服,某这一壶,小娘子不饮也罢。只是小娘子喝了这半晌,腹内无食,终究伤身,不如来与某比拼吃汤饼!”众人纷纷大笑,有人道:“还是刘二郎机智,比酒量我们输与这小娘子,比食量,可万万不输!”“休说吃汤饼,吃饆饠、胡麻饼、蒸饼,某一概奉陪。”“一个饆饠要两文钱,你自家吃罢!我还要留着钱做亲哩!我吃汤饼!”“这么热的天,吃冷淘罢!”“留什么钱啊,你倒不如待新任节度使来了,带我们多打几场,你多砍杀几个奚人,记功行赏,倒容易些!”

肆主老丈趁势端上了几大盘槐叶冷淘,那冷淘在井水里凉了半晌,凉入心脾。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分坐在几张食案吃冷淘,直呼痛快,瓜州旧部众也坐下饮酒,两拨人虽然有些尴尬,但初时彼此仇视的气氛确已消弭于无形。

李适之暗自一笑。他是初次做边关重镇的节帅,但他曾历任数州州牧,也与军卒们打过交道,知道大部分军士虽然粗鲁,但若有人酒量或拳脚上胜过他们,便往往可使他们敬服。

女郎瞟着幽州士卒们,嘴里低声自语。李适之勉力去听,却听她说的是:“我这么费力胡说,替这位新任节度使统战军中多方势力,可是他又没给我出场费,我图什么呀……算了,反正有酒喝。”虽然听不懂“统战”“多方势力”“出场费”之类词语,但李适之大致也猜到了话里的意思。他实未想到女郎惫懒至此,只觉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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