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56)
作者:青溪客
这是这个男人创造历史的时刻,他该自己享有它。
我怕打扰了这一刻。
随着时光逝去,几十个年头后,这新鲜的墨迹,就将斑驳脱落,不复可辨,一百年后,这面墙可能会倒塌。到了20世纪,甚至连今日我们立足的黄鹤楼旧址,都将被建造长江大桥的工程占用。
但这个特别的下午,与这首诗,将更长久地存在下去。
这片土地上,古人已往,但所有来者,都会听说,在一个丰富绚烂的时代的某一天,有个人写下了一首叫作《黄鹤楼》的诗。垂髫稚子,耄耋老翁,哪个不会背一句“此地空余黄鹤楼”!
纪录片《大明宫》里有句话:“所有的荣耀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爱情和艺术是永恒的。”
他的诗,这件艺术珍品,必然将有无穷的生命力,直到最后一个中国人死去。
崔颢的诗名,注定不会盛于李白。人类的历史总是这样的:唱出一个时代的最强音的人,往往不是最为风流秀出的那一个。那又怎么样?崔颢就是崔颢,独一无二的崔颢。天才的李白,还不是连续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模仿他这首诗![2]
也许是明白我的心意,也许是真的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中,他独自立在那里,写下了这诗的后四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窗外的夕阳一跳,沉入了无尽的暮色里。轩敞开阔的黄鹤楼,画板朱檐的黄鹤楼,不知何时,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悒之味。我微微抖了抖,忽然第一次读懂了这首自幼熟读的诗。
“乡关何处是”?
我涌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走到他的身边。我轻声用普通话说:“有种人叫‘北漂族’……我们都是‘唐漂族’。”
[1]唐代天宝三载编成的《国秀集》,和同样编于盛唐时期的《河岳英灵集》中,这首诗的第一句都是“昔人已乘白云去”。
[2]李白《鹦鹉洲》:“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此外,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的关系也很有趣:“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第41章 岁月弥多别有情
他自然听不懂,只是静默相望。
半晌,他问我:“我写得好么?”
长江上渔火初明,楼中没有点灯,黑沉沉的。这一片夜色里,我含着眼泪,微笑凝视他同样黑如夜色的熠熠双眸。王子安的序,使滕王阁增色,而黄鹤楼,亦将因你此诗,永夸绝代。
“很好。它会是……唐人七律第一。”
从严羽《沧浪诗话》这样称赞它,到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取之为七律部分的第一首,《黄鹤楼》仅有的两个数得出的竞争者,是沈佺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和杜甫的《登高》。
前者词藻精美,情致缠绵,叙写女子闺怨,则格局必然为小。而后者,是诗圣晚年笔力炉火纯青时的绝唱,四联对仗,工稳精巧,沉郁苍茫而又宏大旷远,但终归已是离乱后的哀音,衰残颓倦,不比崔颢此诗,纵有浅浅的愁绪,依旧句句都是盛唐。
“多谢阿妍。”他笑道。
我突然很愧疚。
那年青溪水畔沙上写诗的情景如在目前,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让王维知道,他将拥有无数的崇拜者。而对崔颢……为什么从来没想过给他鼓励——不论他是否需要?
“可它算不得七律。我写过《行经华阴》,你知道的,那才是正经七律。”崔颢笑了笑,拉我下楼,“我饿了。”
“此诗不遵格律,或许会遭人诟病,但亦将是你不拘格套,奇才为人赞誉之处。”我不管他有没有听,絮絮说下去,带着长江气息的夜风掠过鬓边,清冷凉爽。
云有影,树无声。湛湛长江,平如镜面。远岫烟销,正有一轮明月初上。我与崔颢下了黄鹤楼,俱是心神清爽。本欲一叙聚少离多之情,可面对着长江之水,想说的话仿佛全不必说了。
“裴公没为你择婿么?”他问道。
“啊……”我抓着衣角,觉得很尴尬,“阿兄你呢?你没结亲?”
他和离过一次,一直没有再婚。
崔颢道:“那年我早与你说过,我只娶心爱之人,而心爱之人,最难寻觅。”
他确曾说过此话。我却只不以为然道:“有些时候,你第一眼见一个女子,以为自己不喜爱她。可是多看几眼,多见几回,说不定也就喜爱了。”
崔颢淡笑一声:“当真么?”明月朗朗,照着他的脸,他嘴角隐隐勾起一抹无谓的笑。我心中突地一跳,感到他将要说什么使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话,慌乱道:“你……”
然而却已晚了。崔颢徐徐道:“你只将心比心罢:你从前不爱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爱我。情爱之事,何能勉强?”
“……”
“记得那年我在蜀地说的那句话么?”
“……什么?”
“我可以吗?”
“啊……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李适之对他亡妻……啊……你……”我彻彻底底地噎住了。
他凝眸望我:“我对阿妍,慕艾多年。旁人见你美人如花、才貌两备,我却只见你跳脱顽皮、为情痴绝。我心爱这样的你,可也知道,我早晚会为这样的你所伤。我当年远赴河东军幕,既是为了求官,也是为了远你。虽然我放心不下你,可我总要自保。”
我茫然盯着他一张一合的两片嘴唇。那两片嘴唇薄薄的,世人说嘴唇薄的男子多半薄情,可……可他分明不像啊。我嗫嚅道:“你……你不必因为你从母的缘故,便要待我好。”
“我待从前的阿妍好,是因她年幼可爱,又每每依赖我,日日追着我跑来跑去。我要像一个兄长。可那年在蜀中,我便已察觉你并非从前的阿妍。我待你好,便只是因为想要待你好。我爱的,是这个长大了的、通晓诸多蕃语的阿妍,是这个有小心思的、会为心爱之人流连的阿妍。”他斩钉截铁道。
“阿兄,你既知……既知我有心爱之人,为何还会留恋于我?”
崔颢苦笑道:“阿妍,你爱恋他若许年,心中可畅快?”
我毫不犹疑地摇头。爱恋王维,是一件极苦极苦的差事。我先是遭遇了他完美的妻子崔瑶,接着又要面对那许多喜欢他的女子。而王维本人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有时也让我疲惫不堪。
崔颢举起手来,细细抚摸我的鬓发,直似要拂过每一根发丝。他轻声道:“我只想,你爱恋他,心中却不痛快。或许……你哪一日,忽然想到与我相处没有那般不痛快,眼中便见了我。”
我悚然一惊。这几句话语,直是情深无限。我何德何能,得崔颢这等才子垂青至此?他是能写出《长干曲》《黄鹤楼》的大诗人,而我只是一个为时人所轻的小小翻译。初见他时,我甚鄙薄他频繁停妻再娶,心想他虽生得一副绝佳容貌,却也不过是个负心男子。然而随着彼此日益亲厚,我已将他当作一位极耐心的兄长、极谐趣的朋友。他打马球时挥杖如意的英姿,深夜陪我润色笔记时的体贴,乃至他袖袂间隐隐的沉水香气,都是我此生绝难相忘的点滴。我自问,并非全无感动,并非全无依恋。
然而,我心已有所属。纵然那人使我痛苦,使我疑虑、不安、悲伤,可我……仍是喜欢他啊。我不能忘记少女时节读他的诗时,那种深沉而广大的感动;我不能忘记与他初见时,他恬淡中含蕴沧桑的容颜;我更不能忘记与他谈天论地时,他舒徐而宽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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