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47)
作者:青溪客
她话里讥讽的意味很浓,安重璋却像没听出似的,沉声道:“你若有什么吩咐,我自是尽力。”
浑英嗤笑道:“突厥俗话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我舍去和你的恩爱,头脑轻快多了,倒也没什么要你相助的事。”
眼见得他们两个说不下去,我敛衽向浑英行礼:“我今日来寻浑娘子,原是有几句话请教。”
“你尽可以说,我却未必要答。”浑英解下腰间的酒囊,喝了两口,抹掉唇边的酒渍。
安重璋叹道:“这位小娘子是朝廷左丞相的女儿,阿英,你……”
“凉州天高地迥,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我不识得什么左丞相。就连崔常侍,我也不见得便要害怕。”浑英抬头望天,掸了掸袍子,举动间满是厌恶。
我清了清嗓子,换成了突厥语,正容道:“崔常侍为人厚道,泽被河西军民。浑娘子,你不喜他,可是有什么委屈?”
浑英似是没想到我会说突厥话,也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怔了片刻,神情微转柔和:“我有一弟不幸流落吐蕃。”
只这一句话,我恍然大悟。边境重燃战火,流落吐蕃的汉地商人多半遭际堪忧,难怪她对与吐蕃开战的崔希逸一副反感的样子。
我点首道:“我明白了。你阿弟为何去了吐蕃?”
“阿弟想要买入他们的金器,带回凉州,再贩到陇右和两京。”浑英皱着眉头,又灌了一口酒。
其时吐蕃金器以冶制精巧而闻名,吐蕃与大唐贸易时,向大唐贩售金银器者不在少数。我思索道:“原来你们也做吐蕃的生意。”
浑英道:“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便是他安郎不也一样?他家世代善养名马,难道便不买青海马,不买吐蕃的战马?”
她这话倒也有理。我还欲再问时,忽有几个人自旁边的斜街绕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口中喊着:“我们信了浑家的名号,才从你手里买了布,你却迟迟拿不出来!”“我们等着这些布匹,是要给边军健儿们做冬衣的!我们如何向健儿们交代!”“还没有冬衣穿,健儿们只怕要冻死,谈什么保家卫国!”
浑英见势,大声道:“请你们再宽限几日,我……”孰料最前面的那个商人一把抓住了她,叫嚷道:“还我们钱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商人冲向她,抓住她的手臂,高喊:“拿不出布匹,就还我们钱!用玉料和宝石来抵!”浑英一时又惊又怒,十分狼狈。
“且慢!”安重璋大喝一声,“住手!”
几人为他威仪所震,怔了数息,随即又喧嚷道:“你是谁!”“我们已寻了专司集市的官长!是官长许我们来向她讨债的!”
“我是浑英的友人。”安重璋平静道。
那一瞬间,我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浑英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安重璋又道:“我姓安,名重璋。你们要什么,尽可向我来讨。”商人们想是听过他的名号,立即扯住他讨要说法。
我被挤到一边,只能苦笑:看来浑英破产属实,只怕也没有能力贿赂中使。那么,剩下的便只有那个姓阿史那的商人了?
安重璋初步替浑英料理了欠下的账,才喊上我离开。浑英在背后叫住他,顿了顿,才道:“多谢。”安重璋叹了口气,只温声道:“你多叫几个族人来和你同住罢。再有这样的事,你就来寻我。”
边地的秋日没有太多暖意,却有足够浓郁的色彩。远处祁连山顶的雪色连着云色,在阳光映照下,亮得极具侵略性,简直有些刺目。安重璋望着那片白亮的雪和云,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和浑英有过婚约。”
我颔首,一个是铁勒族人,一个是九姓胡人之后,这种外族婚姻很常见。
“阿英……她实则不喜汉人,也不敬重大唐皇帝。她说,浑部内附大唐,已有数代,可唐人仍然不肯像待汉人一样待浑部的族人……河西各族混居,边民有这般心思,也不足为奇。但……自从我曾祖凉国公起,我家一直忠于大唐皇帝。我很敬爱她,但又实在为难。”他说得委婉,但话中的无奈之意掩也掩不住。
浑英不能接受被区别对待,这其实是很多胡人都有的感受。而安重璋家是河西豪族,属于本地长官也要着意礼敬的地方大豪。他的曾祖安兴贵是凌烟阁功臣,到了他父亲这辈,虽不如曾祖风采闪耀,也曾做过鄯州都督,所以他是真正的土豪,又是官二代,没法代入浑英的情绪,也很自然。
政见不合导致的分手,一般是无法挽回的。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也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于是我只能向路边的饼贩买了一个加糖的䭔饼,塞给他。
我们约了过一日去寻阿史那盈科,便分开了。见时辰尚早,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寻王维。王维闻得我来访,连忙迎了出来。我故意挑刺道:“你并非倒屣相迎,可见心中不甚以我为意。”
他喊冤:“你只管胡白!我写字写到一半,且放下了来迎你。”我一顾他身上,果见他袖口处微染墨渍,遂笑道:“你写的什么字?”王维笑道:“是一首诗。我正在苦思其中二字。”领我走入室中,指向案上铺开的熟纸。我看时,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我回眸笑道:“你可是在苦思这‘直’‘圆’二字?”王维笑道:“阿妍伶俐,一看便知。”我想起《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对此诗的评价,叹道:“惟有此二字,才能教人眼前如见此景。”
王维道:“阿妍知我——我平生漫得诗人之名,实则最想做的还是画师。我平生愿望,便是教人看我的诗时,想到画,看我的画时又想到诗。”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宋朝苏轼对王维的评价,没想到王维本人也作此念想。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嫉妒苏轼。这个大宋朝的顶尖才子,对大唐朝的顶尖才子的理解和认知,原不是我一个庸常女子比得上的。有生之年,我真的能走近王维的内心吗?
像是要与苏轼竞争谁更理解他——与一个男人竞争,多么可笑啊——我赌气道:“你这诗最后两句,‘萧关逢候骑’借用何逊的‘候骑出萧关’,‘都护在燕然’借用吴均的‘将军在玉门’,是也不是?”[1]
王维拧了一把我的脸:“偏你什么都看得出,我简直……我简直……”
“简直什么?”
“简直教你看透了,在你面前一无所隐。”
我抬手,又去戳他的脸:“我要是有朝一日能真的看透你才好呢。可我若是看透你了,只怕就不喜欢你了。”
他笑着躲开:“今日的事如何?”
“今日……”我一想到浑英和安重璋相对的尴尬场景,就唉声叹气,“委实没想到,遇上了五郎的……”
“五郎?”王维玩味似的重复这两字。
今天上午,刚发现我和安重璋认识时,他也这样重复过一回的。我突然悟了安重璋为何让我不要当着别人唤他五郎,于是惶恐讨好道:“我以后多多唤你十三郎。”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再也不这般唤别的男子了。”
他慢慢研着墨,说道:“阿瑶不会这样。因此……我竟拿捏不好分寸,是不是该和你计较。”
那墨锭是潞州的松烟墨,号称坚若玉石,纹似履皮,气如兰麝,是难得的珍品。但士大夫们所热衷的这些指标,在我眼中近于玄学。我只觉那气味并不好闻,而他的话声,也有些刺耳。
王维的话里,实则有三分取笑的意味。但在我听来,却像是暗示着什么。我愣了一愣,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本来也不是一个长于自制的人。
“你动辄将我和瑶姊比,想来是忘不了她。既是忘不了她,那日又……又何必那样对我?”我望着他,尖锐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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