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4)

作者:青溪客
这就是开元盛世呀,这就是这个人呀!

我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以后的岁月会很长吗,以后还有说出来的机会吗?

你为什么不穿白衣?白衣不是才最合了你那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隐逸姿态吗?

你为什么要穿白衣?什么颜色的衣服不是都能被你穿出那份风致吗?

我狠狠地打量着这个人,他的眉与眼,颊与唇,细致宁静,就像是……长安城的月色。

他的脸,还不如崔颢的俊美——我并不忌讳承认这个——但是他只一拱手,一扬唇角,不知怎么就有一种与崔颢绝不相同的风流气韵,似乎刚刚从乌衣巷某间高高的大门里走出来,要去赴什么清谈之会。

真好,我终于见到他了……真是的,他怎么才让我见到他!

我匆促地低下头,我不敢再看。我怕我被这巨大的欢喜和悲伤冲垮。

像个木偶一样,我娴熟地遵守唐人礼节,与王维见了礼,他笑道:“我离长安赴济州时,你还未足十岁,大约早忘了我了——难怪认了这许久。”

“怎么能忘。”我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崔颢笑道:“阿妍竟然见到王十三兄,便忘了阿兄我。实教我伤心、伤心极啦。”拿过一只莲花木杯,斟满递给我,我险些被呛住:“阿兄容貌俊朗,胜似古之卫玠。”

“当真?”崔颢眉毛一挑。我不喜他的轻薄样子:“看杀卫玠,不是美事,我不看阿兄才是为了阿兄好。”崔颢愣了一愣,王昌龄打圆场道:“阿妍忘了许多事,过些日子慢慢想起来,便更加亲近哩。”王维亦笑道:“是了,如今阿妍大了,通身气度竟大与从前不同。”

我一抖。我竟怕他夸我。惶然,一笑:“喝酒,喝酒。琥珀酒酿制不易,莫要辜负。”所谓琥珀酒,指的是酒液色泽鲜亮的黄酒。唐时的酿酒工艺还难以保证酒曲纯净,酿造过程中,酒曲混入其他微生物,致使酒色变绿,常称“绿酒”“绿蚁”,酒质未纯,量大价廉。而琥珀酒鲜黄透亮,较为珍贵,不惟价格不菲,味道亦甚清甜,色泽更是“玉碗盛来琥珀光”,有种油汪汪的质感,像新割的蜂蜜。

他们开始讨论时局与文学。我插不进话,就猛喝酒,并偷看王某人,眼看着他早早搁了杯,孟浩然脸上都泛起了些红,王昌龄说话渐渐说不清楚,我依然清醒,崔颢也还悠然自若,面不改色。

孟浩然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道:“好了不起的女郎家——能喝倒我的,你是第一个……哦,第二个。第一个是李青莲……”我笑:“李青莲?他好似十分倾慕孟兄。”“倾慕?”孟浩然笑了笑,“青莲诗才甚高。”

他这表现大出我意料之外。他和李白的关系,和后人猜想的莫逆知交似乎还有距离。

崔颢笑道:“空喝酒实在无趣,他家的果子也无甚吃头。”嫌弃地瞧了一眼案上的花糕,“胡人嘛,当行出色的终究还是羊肉。他家的炙羊肉,我许久不曾吃了,咱们不割几斤来吃么?”说着便招呼店家切肉,王昌龄道:“才在官司会食回来,我是吃不下了,你胃口真好。”

“吃他们做的饭食能吃饱,少伯兄你的胃口才真是好!”崔颢大倒苦水,“皇城各司的食堂,御史台的分量最足,滋味最恶。我是吃不完的,每日取了饭,都要先倒出来一半还给公厨,早晨必要带一二枚蒸饼到台里。庖宰多半是我们台主的私人。”

王昌龄反驳道:“我吃过你们御史台的饭食,明昭你休不知足。秘书省的公厨,早在魏文贞公为秘书监时,就已恶名在外了。百年懿范,御史台及得上么?去夏有一回做了冷淘[1],有七八人食后上吐下泻。故而今年他们可不敢做冷食了。”

我目瞪口呆,听着盛唐的两大才子抱怨食堂。

只是,现下孟浩然和王维,一个应试不第,一个有功名而未仕,是个所谓的“前进士”——发明这词儿的唐人可真刻薄——而那两个已经是公务员的家伙,却大肆抱怨中央机关的食堂,是不是不太好?我方欲岔开话题,崔颢已笑道:“孟兄,你少喝些。”孟浩然摇头,淡淡笑道:“我孑然一身,便是醉死西京,想也无人在意,只不过白白花用钱财赁房罢了。”

这话说得凄冷,一时席中默然。半晌崔颢开言:“孟兄才高当世,便如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何愁来日不能考取。百里子亦曾亡秦走宛,秦穆公赎他只消五羖羊皮,朱买臣五十富贵,终于位列九卿——孟兄何忧思之深耶?”他收了嬉笑之态,这番话说得诚恳。只是朱买臣不得善终,以这例子劝慰别人当真合适么?我偷眼瞧孟浩然,却见他并无不豫,王昌龄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倒也是。对这个时代的男人们来说,名传后世远比淡泊一世、保全身命重要。

王昌龄道:“我当年也曾上书吏部李公求谒,并无半点回音,每每独坐流涕,幸得严给事为主司典贡举,方蒙拔擢。人之在世,难免危苦,孟兄且请宽心。”

他说的李公是李元纮,严给事则是与张九龄交好的严挺之。两人素所不谐,严挺之主考那几年,选拔出来的倒都是一时之秀。我再看王维,只见他眉峰微蹙,双唇紧抿一语不发,吩咐送酒的胡姬取了笔墨过来,挥毫在壁上写下几行字。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这诗我读过的,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有幸亲睹它被创作出来的过程。

这首诗是以草字写就。牙白的墙壁上,乌黑的墨迹真实而醒目,勾与折的姿态,悠扬潇洒,却又富于节制的意味,像他挥洒书写时手臂的动作一样完美。那手臂被裹在皂色的衣袖里,只在衣袖垂落时露出几寸手腕,就像诗句中的不甘之意,被束缚在这端庄利落的墨迹中,只在偶尔的一捺一挑间展露。他的草书是二王的底子,但是多其父之内掖森严,少其子之开拓散朗。这人,——过得很拘束罢?

“诗是好诗。”孟浩然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总像是喝酒喝多了,带着点破声,“你劝我回去。可是你呢?以你之才,也还有兴作那子虚之赋吗?作了,却又献与谁看?”

短短一语,室中忽然又沉默下来,气氛一时显得甚是尴尬。盛夏的凉风透入室中,那风直吹得满室酒香馥郁,似诱人于一晌沉醉之后,再图一晌沉醉。

半晌,王维才只一笑道:“说是劝你,也是劝自家。因为,孟兄,我对这个时世……”他顿了顿,“终归不死心。”

崔颢则指着酒家端上来的羊肉道:“孟兄,休只喝酒,吃些肉垫一垫也是好的。你与少伯兄俱是鳏男,须比不得王十三兄家有贤妇,亦比不得我家有贤妹,还宜珍爱自身。”

连孟浩然也失笑。王维笑道:“我尝向我家娘子说道:‘崔明昭万般皆好,只是为人轻薄,不算君子。’我家娘子还替你分说哩!却不知你连她也要攀诬。”

娘子……

他是有娘子的。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的娘子姓崔——他集中多有给他内弟的诗,而他内弟姓崔。

但是,亲耳听到他以他的声音说出“娘子”,亲眼看到他说出那两个字时的温存笑意……

那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霎,我像是失了魂魄。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我咬着嘴唇,装作凑到窗前去看热闹,只见楼下一个绯袍中年男子正揪着一个胖胖的青年人,口中骂道:“你又跑到永宁坊来听什么故事!”那中年男子肩宽腰挺,矫矫如渊渟岳峙,瘦削的脸上自有一种精明强干的气度,平时该是不怒而威的,只是此时大动肝火,却失了风度,骂道:“怎不好生在家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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