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38)
作者:青溪客
待到马车到了瑶光寺,已是午饭时分。其实洛阳仕女多不来瑶光寺拜佛,却也有个道理:北魏时不少皇室、高门女子在瑶光寺出家为尼,包括孝文帝废后冯清、孝明帝胡皇后等。但永安三年,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肆抢掠,当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寺淫污寺中女尼,迫得女尼们纷纷还俗出嫁。自此后,瑶光寺颇获讥讪,京师俗语道:“洛阳女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女婿。”
但我作为21世纪来的人,没将这种事放在心上。说到底,那些女子亦非自愿为人淫污,为何要她们来承受夺婿之讥?况且瑶光寺绮疏连亘,朱柱素壁,极是幽静雅丽,又有一座五层佛塔,诚如崔颢最爱的《洛阳伽蓝记》所云——他走后我也将此书看得烂熟——“仙掌凌虚,铎垂云表”。此塔凌云而立,作工之妙,几可媲美永宁寺塔。
况那几树桃花纷纷灼灼,向日含笑,迎风送香,引得流莺舞蝶翩翩前来。有这般美景在前,谁还要理会那些愚夫愚妇的世俗言语?我方立在花树下发呆,想着王维“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句,忽然夕岚跑过来,激动道:“九娘,寺中的和尚要讲变哩!”
自从那年的变文事件后,我便对听讲变有了心理阴影。但看着小姑娘渴望的神情,我也只能一笑,同她步入寺中的变场。这变场远不如慈恩寺的变场之大,来听的男女信众也只百十来名,然大殿丹楹炫日,绣桷迎风,四壁又图以云气,画彩仙灵,亦足炫目。我望着壁上图画,想起那年王维在雍福寺画壁时的素衣身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我已三年没怎么见过他,只知他经张九龄与裴公提携,前些日子从隐居的中岳嵩山入朝,当上了右拾遗。静思间,法螺吹起,前头香灯铺设已就,忽地钟声响起,听经众人一齐起身。有行者击打手磬,在前开路,监院手执线香,走在最后,侍者与都维那共同请出法师登座。
法师张口道:“忆昔刘项起义争雄,三尺白刃,拨乱中原。东思禹帝,西定强秦。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原来讲的是《汉将王陵变文》。我对这段故事本极熟悉,但听得法师音韵铿锵,口齿利落,倒也生了兴趣。只听他讲楚汉如何相争,刘邦如何窘迫,王陵与灌婴又如何前往楚军营地斫营,便如后世评书一般,紧处极紧,吊人胃口。
讲了半个时辰,乃是中场休息的时刻。夕岚在我耳边道:“讲变过半时,法师们常会讲些故事,留住香客哩!”果听那法师笑道:“汉将之事,虽令人感慨,终究已近千载。如今却有一段几年前的事,更加教人感叹欢喜。”有些人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得此语,重又坐下。
只听那法师道:“现有大唐银青光禄大夫河南尹李公适之……”他故意停了一下,显然知道河南尹这从三品的大员家中的隐秘,必会引得群众好奇。果然,洛阳仕女们听得这父母官的名讳,都不由得双眸发亮。
这从三品高官的名号,我自也有所耳闻。李适之为河南尹,因流经洛城的谷、洛二水时常泛滥,得圣人之命,修三陂以御之,三陂一曰积翠,二曰月陂,三曰上阳。此后二水再无力役之患,洛阳士庶甚为感激。[1]
法师续道:“李公曾为朗州刺史,在任期间,讨灭地方蛮夷,之后历任唐州、通州、梓州刺史……又迁陕州刺史。”
下面有女子哄笑道:“妾记不得这许多‘州’!”众人一片大笑,那法师也无忤色,笑道:“今日老僧所要讲的事体,便是李公在通州刺史任上之事。”
众人渐渐寂静下来,唯我有一丝疑惑与熟悉之感涌上心头:通州刺史?
只听得法师又道:“李公早年在朗州时,曾剿灭当地的盘瓠蛮族。这盘瓠的由来,乃是因高辛氏时有一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茧……”我一阵恶心,周围仕女也纷纷露出作呕之态,“妇人将其物盛于瓠中,又以盘覆之。不多时,那物化为犬形,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他接下来便讲李适之是如何机智布兵,打败了盘瓠蛮族,不乏歌功颂德之意。此时圣人慕道贬佛,佛家信徒常结交朝廷官员,以求庇护,倒也不奇。我听得絮了,低声叫了夕岚,便欲起身,却听法师道:“怎料那盘瓠蛮族尚有余孽,其心不死,在李公到汉中述职时,跟随李公,将李公推落沔水之中……”
我眉头一凝,又坐了回去。夕岚捂嘴低笑道:“九娘可知变文的妙处了罢?”我无心回答,只听那法师道:“李公坠落沔水,从人相救不及。沔水风高浪急,李公不能泳,身子载浮载沉,将为大鱼所噬。这时,忽有一个女子跃入水中,将他救起……你们道这女子是谁?”
“是谁?”“是谁?”众人纷纷伸长了脖颈,同声发问。夕岚也兴奋道:“莫不是观音菩萨?”
那法师笑道:“这位女檀越猜得正是,那女郎正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菩萨知李公乃是大唐李家的血脉,又为民殚精竭虑,惕厉非常,便施妙法,召神术,从大鱼口中将他救出……且说那大鱼凶恶之极,然见了菩萨妙相庄严,亦乖乖伏倒,从此向佛,不再逞凶人间……”
我断未想到我救的那人,竟是现为河南尹、后来又拜相的李适之!我无意间的善举,竟为大唐救了一位未来的宰相!若非身在寺院之中,我简直要给自己午餐加个鸡腿。
只是第二日我又到了附近的白马寺,听白马寺中的和尚讲变,变文中竟也穿插了这个故事。我心中生疑,向法师询问,却得知这故事是李适之命人抄写,送到洛阳寺院中,请和尚们代为传唱的。李适之大动干戈,到底是因为感念那所谓的“观音菩萨”之德,还是别有用意?我在白马寺中住了几日,又听僧人将这故事讲了两遍,仍是思而不得其解。
莫非……他自称被神佛相救,是要为自己造势?可是他既是宗室子弟,仕途起点又高,又有什么必要造势?总不会是想造反罢?
“我原也没想领这件功劳。但他四处传扬,我更加不敢领了。”我站在摄摩腾的墓前,对夕岚抱怨道。
摄摩腾和竺法兰是中天竺的两位僧人,他们应汉明帝使者之邀,从西域结伴而来,越过沙漠,到了洛阳,在白马寺译出了《四十二章经》,死后也葬在寺中。这两位高僧是最早在中国译经的人,而我现在又做着翻译工作,便来拜一拜他们两位。
“啊!那个救了李公的人是九娘?”夕岚惊呼出声,又捂住嘴。
我撇了撇嘴,用极小的声音嘀咕:“李公?”
我记得我那年见到他时,他年纪也不很大,今年都不知有没有四十岁,竟也要被尊称一声“李公”了?从三品的高官就是不同呢。我忍不住替裴公抱不平。要知道,裴公的仕途,已经是极为顺畅的了,他从小是神童,二十岁做了秘书省正字,一路未有半点蹉跎,三十几岁当上长安县令,这份履历在高官之中也算得上非常精彩。但这个李适之,也不知是不是占了宗室身份的光,升迁好像比裴公还快些。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阿郁救了李公?”
我吓了一跳,连声否认:“不是,不是。”转过身来,却见一名女郎含笑立在不远处,身姿纤弱,相貌娇柔,身边带着两个侍婢,正是王维的另一个崇拜者——我在西京大慈恩寺和东都龙门山见过的那位。是的,王维的另一个崇拜者。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难道不是最直接、最清晰的描述方式吗?
当然,她有其他的身份。裴公做江淮、河南转运使,主管漕运,郑州刺史崔希逸和河南少尹萧炅是他的副手。而这位崇拜者,是崔希逸的女儿,在族中排行十五。去年年末,我在裴公家里,第一次正式见了随父亲来赴宴的她。
上一篇:嚣张郡主成基建狂魔
下一篇:主人是弃夫(人生第二回合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