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36)

作者:青溪客


她笑得很友好。但我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更浓了,甚至有点不想维持假笑:喜欢作画,或许是真的,但是,她明明跟我一样,对王维的画分外垂青,经常驻足于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的那堵墙壁前。还有,雁塔下开元九年进士科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的那一行题名……我也曾见到她如我一般,伸出手指将那行题名细细摩挲。

当日我布衣荆钗时,她没来搭讪过。今日我锦履罗衫,就入了她的眼吗?粉丝知道粉丝的心,女人知道女人的心。她想试探什么呢?我干脆利落地摇头:“对不住了,我不记得。”

对方顿了顿,笑道:“多半是我错认了。”

我打算去看褚遂良的书法,回身走出十余步,隐隐听得她在向侍婢解说佛法,语气依然柔和:“佛有应身、报身、法身。这一尊是卢舍那佛,便是报身佛,毗卢遮那佛是……”倒弄得我微觉羞愧,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康九娘而草木皆兵了。

但康九娘的事,也的确足以成为我们心中的负担。接下来的两年,裴公没有放弃暗中寻找她,却也一直没有寻到。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皇帝回了长安后,第二年因为关中缺粮,再次东奔洛阳,赖着不走。裴公、张九龄、李林甫三人同时拜相,裴公又被委任为主管漕运的江淮、河南转运使。于是,他得以专心推行鼎新漕运的计划。他的策略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多用水运,减少陆运,像我们之前聊过的那样,在三门峡开凿山路,其余环节则视黄河水情而定,能用水运就用水运,趁水情较稳时,将粮食送到关中,储备在陕州和华州的转运仓,当黄河浪急风高时,就从这两个仓调粮到长安,而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则暂存在河阴的转运仓里。虽然多设了几个转运仓,但运粮的各个节点变得紧凑多了,效率有了很大提高。

总之,裴公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开心,皇帝看到缺粮问题有望解决,也很开心。不开心的只有裴夫人,她把我薅过去,用力揉我的脸:“他的身子弱,如今又为了新设几个转运仓,一时跑去河口,一时又去三门,多么辛苦!回来的时候,想必又比走时清减了,唉……我记得,绕过三门峡、开凿山路的法子,是阿妍你提出来的?若是没人想出这个法子,他也未必去做这件事,更不必这样奔波劳碌!”

我一边竭力保护自己的脸,一边摆手。我可不敢居这个功劳,不敢窃裴公的策略为己有:“将三门水运变为陆运,这可是阿耶自己想到的。他于漕运一事用心许久,纵然没人说,他也要做这件事,阿娘大概比谁都清楚罢?他早些做完,就能早些回来陪阿娘,不好吗?”

裴夫人脸上一红,松了手:“说什么呢!什么陪……”

我嬉笑着跑了。

第23章 何时提携致青云(王维)

霜华澄净碧空,露水结于疏树。晓寒轻浅,秋菊吐滋。塞鸿疾飞,叶落迟迟。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幢画轮车。市阅千金字,朝开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抵,希复幸储胥。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

面前的十数张纸上字迹端丽秀润,皆是他最擅长的隶书,翻来覆去,写的都是同一首诗——只有个别字句,有着极微小的区别。“究竟是该写‘朝开五色书’,还是‘朝闻五色书’呢……”[1]他低低自语,望着最新写就的一张纸,仍是不甚满意,举笔意欲再誊,却发现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来。

如今年事渐长,反而瞻前顾后,不若从前十五六岁,游走两京诸王府上时的从容了么?他唇角微弯,露出浅淡嘲讽笑意,随即收束心神,垂眸念了几段《金刚经》。念毕,他一顾室角更漏,心知已耽误不得,轻叹一声,吩咐童儿将那张纸卷了起来,随他带去裴公的家里。

此时方当午后。他在马上不及细看洛城秋景,只觉赤日如金,双目亦为之眩。城中灿烂秋阳照着满街深黄树叶,将洛阳这座城池装扮得仿佛黄金砌就。

但愿……今日宴席过后,眼中所见的洛阳秋景,会更加怡人,他心想。

那年他十六岁,也在这座金色的城市里居住。那金色,是洛水映着灿丽朝阳泛出的道道金波,是白马寺大佛殿檐角的金色鸱吻,是岐王宅里歌姬头上的赤金发饰,亦是洛阳女儿们面前盛着鲤鱼鲙的金盘……十六岁的他尚有着明澈如水的眼眸,这个城市富贵与贫贱共存,奢欲与饥馁交织的斑驳颜色映入他眼底,又原原本本、一无所易地反射出来,成为那首传唱洛阳垂二十载的诗篇:“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裴耀卿在东都的宅邸清简寒素,只有四进而已,较之与他同列的李林甫俭朴得多。他早年在宁王、岐王府上,所见远奢于此,不免暗暗感喟:“裴公身为宰相,为国度支,何必自苦如是!”他步入正堂,只见裴公已经坐在主人之位上。

王维慌忙低首,深深行礼,裴公虚扶道:“王十三郎昔年在济州为我属官,原本亲厚。如今又何必拘束!”忙命人引他坐下。

他微笑道:“礼不可废。维依相公的诲示,备下了一首诗,稍时献与张相公。到时若有疏漏,还望相公为维转圜,维不胜感激之至!”说着又从席上起身,向裴公一礼。裴公笑道:“王十三郎的才力,众人皆知。又何必我来自不量力!”

不多时,张九龄也便到了,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张九龄乃是韶州人,南人大多瘦小,张九龄的身量并不算高,比起裴公和他来都要矮了半头。然——谁会注意到他的身量呢?他有如此洁白的肌肤,有如此乌黑的双眸与鬓发!张相公走路时,便如芝兰玉树临风轻摆,他笑容展开的一刻,仿若洛水上的莲花徐徐绽放。他幞头上簪的芙蓉花,袖口上绣的蔓草纹,足下踏的六合靴,竟无一不是最好地贴合着主人的体态。

王维忽然想起那个小女郎。那个小女郎看他时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世上最清俊的男子。

可,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较张相公更清俊?

也只是看痴了一瞬间。早年在宁王府上锤炼出的从容,令他及时宁定心神,向张九龄深深一礼:“布衣王维,拜见张相公!”

这句话亦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如他一般出自高门大族的人自陈姓名时,多在姓名前加上郡望,如他便当自称“太原王维”。但他知张九龄家世寒微,乃是岭南小族出身,一向不以门第为重,便不欲在张九龄面前自高身世。

张九龄将他扶住,笑道:“早闻王郎不独才高,人物更是风调绝俗,此日一见,果不虚传。”

只这一句,便令他心中大定:他早听说过,张九龄为人耿直,绝不轻易加誉于人,既已出口褒赞,想必便是真正欣赏。他笑道:“维在张相公前,便如以萤火之光,对日月之明。何敢更言风调二字!”

张九龄一笑入座。席间张九龄并不谈政事,却只闲闲说些文学掌故。所幸王维熟知坟典,倒也无所畏怯。酒过三巡,张九龄问道:“我听说王郎少年时在宁王府上,以一首诗作,救了一对夫妇,令其重圆。但我不曾有幸读到此作……可否劳王郎亲自为我解说斯事,并一诵此诗?”

王维眉心微动,怔了数息。

那是他十九岁时的事了。宁王李宪见路旁卖饼人的妻子纤白明媚,便强行厚赐饼师,将那女子带入自己宅中为妾室。过了年余,他重又想起,唤人带那饼师来,令他们夫妻相见。女子面对前夫,流泪呜咽,终无一言。宁王命在场诸人为此事赋诗,而王维的诗最先写成。众人传看他的诗之后,纷纷起敬,再不敢写。而宁王看了此诗,也将女子送回饼师家中,令全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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