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34)
作者:青溪客
这时王夫人笑道:“你家这个小娘子,委实好相貌。”
裴夫人得意道:“阿妍不止好相貌,工书法,又有巧思。”然后就开始给王夫人介绍我的长处,从书法夸到我自己调制的牙粉,“……清爽极了!比我从前用过的都好。”
王夫人笑起来,又问我喜欢哪个书家的字。我险些脱口而出“颜鲁公”,又咽了回去:“妾最爱欧阳率更的书体。”颜真卿现在还是个没什么名望的年轻人,尚未成为世人皆知的书家,我便说了欧阳询这个绝对安全的答案。谁料我话音才落,就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屏风外道:“欧阳率更?就是那个母亲为白猿掳去,怀孕而生的欧阳询?”
“……”座中的气氛瞬间进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王夫人容色一僵,迅即呵斥道:“七郎满嘴胡吣!滚进来!”
一个锦袍青年绕过屏风,趋走而入:“祖母。”又跟裴夫人和我见了礼。王夫人冷声怒斥:“你胡白什么?裴侍郎家的女眷在此,你不知道吗?”
王七郎低头听训,一副老实的样子,嘴里说出的话就没那么老实了:“欧阳询的字写得好,相貌却像猿猴,连长孙无忌都指着欧阳询问,麒麟阁上为什么画了只猴子。有人说欧阳询的母亲为白猿所掳,生下了他,大约也不为无理。”
他说的,是自贞观时代流传至今的一个传说: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南征时带着妻子,结果妻子被一只专门喜好美女的白猿掠去,过了一年生了个孩子,就是长得像猴子的欧阳询。这完全是讨厌欧阳询的人瞎编的故事,后来有人据此写了一篇《补江总白猿传》。不晓得这位王七郎出于什么心态,在我们两个女眷面前提起这故事,也的确是不大像话。
王夫人痛骂了他一顿,又令他给裴夫人和我道歉,又赔了好一阵子的罪,留我们吃饭。我们是来探病的,无意太过叨扰,裴夫人又费了好多口舌婉拒。要离开时,康九娘才匆匆回来,脸色发暗,步态有些虚弱:“婢子有罪,婢子肠胃有些不适……”
裴公和裴夫人既知她是我的友人,自然也不会太苛责。裴公骑马,我们女眷便上了马车。裴夫人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阿妍,今日的事都是阿母不对!”
“啊?”
裴夫人叹气:“我素日听说王家七郎是个好儿郎,从前我也见过他的,不知他今日怎地无礼至此。王尚书犹在病中,阿母不好生事,不然,今日本应好生计较一番……阿妍别气,阿母再去打听别家的儿郎。我这些年不在两京,好多事我也不知,还要慢慢探问。女郎家择婿,门庭和才德一般紧要……”
“啊……啊?”
康九娘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然夫人为什么要带你去王家?”
这原来……是一场相亲?
我又是惊诧又是尴尬,满心想问她:那你既然猜到了,怎么不告诉我……哦,她要是告诉我了,我肯定不会跟去王家,她就见不到偶像王尚书了。那种强烈的尴尬挥之不去,我抬眸看一眼裴夫人,又看一眼康九娘,最终只能岔开话题:“你的肠胃不适,是受了寒吗?”
过了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对裴夫人道:“阿母,我,我如今不想出嫁。我……我和阿兄说过。”我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没有什么道理,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但,崔颢也答应过我不必嫁人的。
裴夫人揉了揉我的头发:“女郎家大了,怎么能不嫁?你如今的年纪也不小了。你阿兄走之前,曾经请我们为你寻一个才德兼备的儿郎。”
我惊呆了,全不知还有这回事:“阿兄?”
“他说,他一去河东,只怕几年间不能回来,因此希望我们为你主持婚事。他说,你喜欢有才华的文士,但工于文藻的才子,未必就是好丈夫、好父亲。”
话语如雷声响彻耳畔,我猛地抬头。
“他当日说的是,‘如晋时的陶渊明、南朝的谢宣城,俱有名垂后世的绝妙才思,但他们又有哪个适合做人丈夫呢?不怕夫人耻笑,颢年少时便有才名,但也因此,颢很清楚才高的男子,往往有哪些不堪之处。’故此,他请我们着意挑选,一定要选一个有才华又有德操的儿郎。”裴夫人絮絮说道。
这日下午,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王晙昨夜去世了。
那天王晙的精神还很健旺,没想到竟会突然辞世。但据说他本来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上高寿,被一场小病带走,也不是特别难以想象的事,因此我并没觉得奇怪。几天后,我正在房中练字,裴公大步从外走入,语气急促地挥退仆婢:“你们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甚至未及换掉身上的绯色官服。裴公一向爱洁,也注重仪表,每日回家都要先换上洁净的衩衣,绝不会像今日这样,甫一回家就直奔后宅而来。侍女退下后,他转眸向我:“阿妍,那个姓康的娘子,你知道多少她的事?”
初秋午后的阳光热烘烘地从窗口洒进来,人浸在热热的空气里,喉头和唇舌只觉焦渴。心脏跳动逐渐加快,我咽了口唾沫:“阿耶,怎么了?”
我这两日去典客署,都没有见到康九娘,听说她生病了。
“听说王尚书是深夜突发心疾而亡。但……我今日去吊问,他的长子王珽私下里和我说,那日夜里……”裴公斟酌词句,“似乎有人见过两个外人进了王尚书房里。那两个人身姿纤细,像是女子。”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王尚书虽然是文官,但他带兵多年,治家甚严,亦如带兵。他家的宅院布设了阵法,外人初次去时,若是无人带领,即使进了宅门,等闲也走不到正堂。王珽说,王尚书临终时,交代了他两句话。”
一股热风吹了进来,鼓动窗帷,帘上的金钩发出连绵的响声,听起来急慌慌的。
“‘一切不必追究。我死后,如常发丧落葬。’”
“那两个女子是刺客?”
裴公不置可否,眉目间隐有一丝犹疑:“王珽没有想到我们身上。但……我如今细思,那个康娘子当日看似心绪激荡,却不像见到素日感激敬重的官长的样子。”
他在济州做刺史时深受爱戴,当地百姓还给他立了碑。关于一个平民见到自己崇敬的官长时通常是什么表现,他有经验,也有发言权。
我由跪坐的姿势直起身,站了起来:“那我去她家里寻——”话语戛然而止。
康九娘住在哪里,我竟然不知。我的手心有汗渗出:“她……她只说她幼年住在临洮,后来到了长安……她说家中境遇凄惨,我……我便不好细问她的家事……她说,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我若是问她……”她就会在不经意间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但……我还是不大相信,康九娘这么久以来都在骗我,更不敢相信,她求我带她去王晙家里,其实是为了踩点。
裴公凝神片刻,沉声道:“这两日,我们暂且不要惊动旁人,先听听王家有没有新的消息。你将她的年齿、籍贯、相貌等一应事迹写下,我遣人暗中去查探。”
但康九娘果真消失了,且,消失得很彻底。
我在典客署里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几次,但正如我从前说过的那样,女子在这里是消耗品,所以,大家对她的消失没有任何疑心。因为女子注定不可能做吏做官,永远都是跑腿的编外人员,那么,即使离开,也没有任何真正的损失。一旦忍受不了这既卑且烦的差事,悄无声息地离开也是很常见的事。
石明达与我一样,平日里和康九娘还算熟悉,但也全不了解康九娘的底细:“她家住在哪里,我也不知。我是个男子,总要避嫌的,怎么好去问女人的事?”
我好说歹说,托他帮我查了康九娘初来典客署时的身份文书,好容易找出了一个地址,告诉了裴公,裴公派人去找,结果又扑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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