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6)

作者:青溪客


“难怪你看我时,总似乎与我相识很久,知道很多我的事情,而又怕我发觉你知道。”王维长长地出了口气,“当日阿瑶也这么说过。可是……别人的事,你好像所知也不多。”

这差别,自然不是因为我的“预知”能力有问题。可谁会承认是因为爱呢?

在21世纪,我读了许多关于他与唐朝的学术著作。而于别的诗人,不过如浮光掠影,稍稍一读。

“人之生世,皆有因果。你虽能知来事,可也不必以为负累,或是将他人的苦难,当成自家的咎责。欢欢喜喜的,笑闹顽耍,视事嫁人,休想那许多。只要……我作诗为文时,你不抢着说出我所想的句子就好,哈哈。”他笑道。

我鄙视道:“谁稀罕。你的诗我才不在乎!”笑着笑着,眼泪又要落下,连忙仰头看天。

他现今作的诗,我的确泰半是未读过的。所以他每作一首,我都如饥似渴地记诵下来。

“瓒怫呵寐施普尸替具黎。”我低声念了一句波斯话,王维道:“你说什么?”

我苦涩一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安史之乱后,他的诗文已经十不存一。

那句波斯语的意思是,“每朵花后都有蜜蜂”。

恰如在大唐的盛世繁华,火树银花之下,却潜伏着将震动整个帝国的巨大危机。

第15章 应恐流芳不待人(李适之)

汉中一地气候颇似川蜀,温暖和润,虽当此春末之日,已渐有暑热气息。夹路槐花满树开放,皎白纤媚,使汉中竟有了点长安的味道:朱雀天街旁遍植槐树,长安人夏日最爱吃槐叶冷淘……

但那座繁丽宏伟的都城,于李适之的记忆中,却染着苦楚的暗色。他的祖父李承乾在那里被剥夺了皇储之位,又被判流放黔州,郁郁而终,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本是皇太子之子,是太宗文皇帝亲口许诺过“即使承乾有腿疾不得继位,也当由他的儿子象继位”的高贵身份,一生却止于怀州别驾,又在则天朝被无辜罢黜。他的父祖葬礼有阙,是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最为痛心之事。

他的仕途比他父亲顺遂许多。他起家之后,自金州别驾、湖州别驾到右卫郎将,接着又为朗州刺史,奉旨剪灭武陵的盘瓠蛮族,现在通州刺史任上。他刚刚在汉中见了巡视诸道、考核吏治的按察使韩朝宗,韩朝宗对他赞不绝口,说要呈上表状,向圣人赞誉于他。

明日便要回通州了,这日李适之在城中稍稍闲逛。当地土贡除了柑橘、枇杷之外还有红蓝花,红蓝花可制胭脂,故而当地亦盛产胭脂。李适之看着妆肆的店主娘子们临门吆喝,心中不由一酸。他的妻子许氏已于前年去世,“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他是不知还能为谁购买胭脂了。

从人杨续见他对着妆肆发呆,知他心意,便提议道:“阿郎,何妨到沔水畔走一走?”他心想,闻说沔水风涛壮阔,主人见了,或可稍开襟怀。李适之豪迈放旷,倒也不纠缠于那点悲伤心绪,颔首说好。

沔水乃是汉水的上游,确是流汉汤汤,沛沛洋洋,望之天回,即之云昏。水势奔似白练,日光烈时,河上便泛出道道彩虹,烟雾蒸腾。又有白鸥向水而飞,不畏激流,时时冲下啄水。李适之望着水面大笑:“好水!”向后伸手,杨续及时递上酒囊。李适之天性好酒,可饮一斗而不乱,视事如常,见了好景好事,总要饮上几口,以慰肝肠。

李适之伫立河岸,且饮且歌:“桂棹桬棠船,飘扬横大川。映岩沉水底,激浪起云边……”杨续见他兴致高涨,悄悄退到一边。过路众人看他形骸放浪,虽也感奇怪,但见他瑰姿伟度,倜傥廓落,如皎皎玉山,幽幽宝树,连饮酒之态亦高绝超迈,也便不以为意。

这时旁边的杨续忽然一动,李适之虽在酒后,仍是不失机警,立时明白不妙,待回头时,颈中已有一丝凉意与痛感涌上,却是一把如雪利刃,搁在他喉前,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那持刀胁迫他的人身手利落,且又以身形挡住利刃,路人看去便只似两人站在一起,是以也无人惊慌喊叫。杨续为难,不知是该欺身抢上,还是先听此人说话。李适之扬袖,示意他站远,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去只似个寻常乡民,只是肤色较一般农人更为黝黑。他左手轻轻翻开衣领,但见衣领染作五色,李适之一见恍然:“你是盘瓠蛮族?”心知今日事必不得善了。

盘瓠蛮自称是高辛氏之时神犬盘瓠的子孙,衣着五色,赤髀横裙,长期盘踞武陵、长沙等地,前年李适之奉旨除灭他们,屡战屡捷,盘瓠蛮族几为之绝,却不想还有人跟到此地行凶。

那人颔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叫连戈。你攻打我们时,我正在外乡,回家时已然家破人亡。”李适之道:“是以你悄悄跟随我,以图复仇?”

连戈极轻地点了点头。李适之又道:“我当日奉命前去,并非与你们蛮族有何私人仇怨。你为图报复,能蛰伏两年之久,亦是个大大的人才,不如到我手下,做个参军,来日自有高官厚禄。”

连戈道:“你说这些,也不过是诓我罢了。汉人奸猾,我早知道——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可做朋友。”

李适之正容道:“我当日也曾向圣人进言,与其剿灭,不如招抚,只可惜宰相们不肯采纳。”

连戈嗤笑,只道:“你能重创盘瓠的子孙,我只当你是个大英雄,不想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李适之凛然道:“我是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大唐李家的血脉,岂会向人求活?”

连戈听得此语,倒也稍稍改容,淡然道:“我原想割了你的头颅祭祖。既然你有此气概,我便留你一个全尸罢!”抬足飞踹,正踹在李适之腿弯,李适之因顾忌刀锋,立足不稳,当即向左前方倒去,头下脚上,跌入风高浪急的滔滔沔水之中。

杨续见状便要跳下去救人,却被连戈挡住,缠斗起来。杨续心急,招招下的都是狠手,却不料那连戈极为善战,且又有拼命之势,杨续虽是在军中熬练过的高手,一时也竟不得脱身。他知主人不会游水,心中焦躁已极,这时耳中却听“扑通”一声,竟是又有人跳了下去。他知那跳水者多半是要相救主人的,心情稍缓,当下只作疏忽,卖个空门,连戈果然中计,被杨续击中肋下,委顿在地,杨续抢到河边,向下看时,只见水势奔腾,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李适之落水之后,眼耳口鼻都浸泡在水中,眼中只见天光透过水波射下,晃成细碎影子,自家身躯却是载浮载沉,他平时机敏干练,此时也不免惊慌,张口欲呼,却喝了更多的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鼻中和口中持续有水涌入。水中的时间过得似极快又似极慢,也只片刻之间,他的意识便渐渐昏沉,脑中飞也似闪过的,不是他李家的荣耀与暗淡,却是亡妻许氏的笑容。

许氏的父亲曾经有恩于他,后来他为湖州别驾时,途经广陵,探问许家情况,却得知他已然去世。他素服吊问,许君的寡妻哭着说:“孤女未嫁,此最疚心。”年方弱冠的他问道:“我可以吗?”许君的妻子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看向旁边温柔静立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脸上刷地闪过一抹轻红,就像被胭脂染了双颊。

于是,那个羞涩微笑的女孩儿,便成了他十余年间的伴侣,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这时他忽感身后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腰,将他上半身慢慢举起。李适之已经有些混沌的脑中闪过荒唐念头:这汉水中安得有人,不是有上古神话中的鼍龟之类神兽前来相救了罢?随即便改了想法,背后那人显然力弱,因而只能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缓慢推出水面。他甫得自由,大口呼吸,孰料背后那人似是力竭放手,他又猛地跌回水中,吞了更多的水,意识也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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