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4)
作者:青溪客
旁边一个老者叹赏道:“居士所画,乃是给孤独园众弟子听法的情状。只这几笔,已见得不同凡响。”
果然王维笔法渐展,画下众人衣装神情皆不相同,却多是瘦骨嶙峋,眸光虔诚,听着端坐中央的佛陀说法。
众香客开始渐渐向王维所画壁前移动,吴道子的画前露出好大空隙,图画登时可见。我却无心回头,只凝目盯着王维运笔的右手,看这只白皙却有力的手如何抬起,如何落下,如何握笔运笔,如何蘸取颜料,如何勾、擦、点、染……如何完成一件足以震惊第一流艺术家如苏轼的杰作。
“阿母,这个班门弄斧的人,可委实画得像极了!画里的佛陀,好似时刻盯着我哩!”却是那小孩儿又在童言无忌。
众人挡住了架子,从我的角度看去,王维颀长的身形便似在空中踏步、停伫。可奇的是,他此时虽然高踞众人头顶上方,却并无丝毫高渺不可亲近之感。斜射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周与佛塔中,那个浸在柔光中的白衣身影,一派安宁祥和。
识他两载,他的和蔼与谐戏,他的容止闲暇不拘小节,他的华贵风流仪态翩翩,我都多少见过了。可今天,他第一次使我想起后世那个最常被用在他身上的词——“禅意”。
他作画已毕,却迟迟不下梯,只举目端详那墙,忽然在高梯上转身回头:“阿妍,你说这画上,还少了些什么?”
那两道目光明若秋水寒星,落在我身上。众香客一同转头望来,我不由惶然。
还……还少些什么?
王维笑道:“听说你吃得多些,这画你自然也有一份。”
众香客大笑,我脸上烫了再凉,凉了再烫,冰火两相煎,眼中却只见得他言笑之际风神落落,直似一棵猗猗绿竹,却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冲口而出:“竹!画竹子。”
那壁上已画得满了,众人皆好奇王维要如何在这幅精美的祗树给孤独园说法图上,再画翠竹,却见他略不思索,刷刷几笔,便在那壁下方,园门之外,添了几枝竹子。这几枝竹子粗看倒也无甚稀奇,可位置却是绝佳,祗园顿时益增佛土清净之韵。
众人齐声叫好:“妙哉!”初时说话那年老香客捻须道:“依老朽所见,居士此画,不独画中佛陀阿堵传神,仿佛顾长康故技,而斯竹于斯园,更有张僧繇神龙得睛之妙也。”
王维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将竹子全部画完。这两丛竹枝叶繁密,却枝枝有自,叶叶分明,待他下了梯架,众人一股脑地涌将过去观看。
“你可看吴生的画了。”王维推推发呆的我。
吴道子的画意与王维的绝不相同,雄浑翻涌,犹如惊涛骇浪,海雨天风,可细处也是极细腻工致的。我看得片刻,胸中烦恶:“不看了,不看了。”
“怎么?”崔颢关切道。
“他画中娑罗双树下,来听讲的那些什么蛮君、鬼伯……画得过于逼真了!”
第14章 于君敛衽无间言
“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范雎为秦相,极富创造力地命人在山壁上凿孔插梁,铺设木板,成为泽及千载的发明。
过了遵涂驿,我们牵马走上栈道。头顶栈阁缝隙中漏下天光,人和马的足底,木板发出沉闷而古老的响声,我却兴奋得又叫又跳。这可是陈仓的道路!我脚下的这一寸土地,是不是魏武帝的马蹄曾经踏过的?散落草丛,生满青苔的砖石,是不是郝昭坚筑堡垒时留下的?山边北流入渭的扦水,是不是司马宣王的军队曾经饮过的?
也只一日,便到了大散关。我们的马大都生长关中平原,不耐山行,见大散关山路崎险,不肯向前。崔颢笑吟曹操的诗句道:“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如梦、绮里二人亦是长安人氏,十几年来走过的山只有终南山,且是随着主人游春踏秋,走些大路,几曾见过如此险要的关隘?不由得都面露难色。
最有趣的却是王昌龄。他哆哆嗦嗦,望着那与平地几成六十度角的山路,腿脚发软,喃喃道:“我不会死了罢?”天光明朗,俨然可见他额间汗出如珠。王维笑劝道:“大兄,没事。我们拉着你。”崔颢却笑道:“儿郎家葬身于山崖之险,虽不如马革裹尸壮烈豪迈,却也堪称风雅。”王维斥道:“你又胡白什么?你若死了,阿妍将如何?”
我不愿成为崔颢的负担与附属品,嗤道:“我和我阿兄想法一样。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好气魄。”王维笑道。“不过不似你之口声。”
“……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话。”
崔颢颔首,赞许道:“如此脱略行迹的快意之人,想来也是个诗家?”
一时无法解释那位才子姓袁名宏道,在八百年后的大明朝才会出世,于是我转过脸去慰问王昌龄:“王少伯兄,你……”却见他颤颤巍巍,苦着脸道:“绮里,快将纸笔来。”绮里奇道:“主人要纸笔则甚?”王昌龄道:“万一我、我死在此地,总要留下遗书,好教云容再嫁……”云容是他妻子之名,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散关的戍关士卒们查验了我们的“过所”,就没再说话,漠然望着我们一行人裹足不前的样子——大约他们戍守险地,见多了这种情形。这时他们听出这是当世几位著名诗家,好奇相询,听说了这一行人的名姓,顿时换了脸色,笑道:“某常听人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心中倾慕之极,也愿为国守卫边关,却不知写出这豪壮诗句的诗家竟然畏高,哈哈。”另一个士兵道:“某是吴人,某的阿妹最爱唱崔郎的《长干行》,‘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啰唣半日,终归要走。崔颢与王维轮番拉扯着王昌龄,我紧随其后,过不多时,也便过了大散关,下山时我浑身也已汗湿。王维笑道:“我在陈仓时已打听过,此去西南四五十里,黄牛岭南有黄花川,驿道所经,别饶奇韵。”
第二日我们泛舟黄花川上。周遭川岭偕绕,水环山,山夹水,前后左右皆是青葱山色,小舟如行画图中,山水幽奇之处,竟很有几分我未穿越时,所游访的王维辋川别业景致的味道。有时水流湍急,小舟直似要迎面撞上山崖,下一刻就堪堪滑了开去,绕进下一段河水。众人皆多所游历,不畏舟行,独我虽然会水,却没见过这么颠簸的水路,勉力定神,直到黄花川将尽,我才放松了些。
东山密林之中,一条溪水蜿蜒奔下山来,溪畔野花无数,更有许多鲜艳蝴蝶绕溪而飞,光下蝶翅翻动,文彩变幻,绚丽难言。那溪水色作缥碧,清可见底,溪底白石粒粒圆润,透过这玉也似的一溪春色与碧色,白者披着郁郁的青,青者含着浩浩的白。恰巧有个老农荷锄经过,王维拱手问道:“老丈,这溪水可有名字?”
那老农擦把汗水,笑道:“劳郎君动问,乡间一条小小溪水,能有何名目!不过见它青得可爱,自来皆呼为‘青溪’罢了。”
王维望水微笑,口中一时似自语,一时又似说给每个人听:“世间便是一条浅水,一小座山头,也皆是活物,合当有自家的名字哩。”
他平素斯文,却总是淡淡的,极少露出这种留恋眷顾的神态。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远。
这个人线条温雅的侧脸,正沐浴在阳光里,温柔地微笑。可是他很远呀。
他钟爱天地与自然,却殊少在意本应是世间灵秀之所钟的人类。这当然是没有错的,可也正因为这没有错,所以,任何试图走近这个人的人都会感到无力,毕竟,自己永远无法变成他喜欢的东西。而他们终于惋惜着,决定松开自己汗津津的手时,又被这个人仿佛有磁力的、和蔼的微笑吸引回去——哦,这真是……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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