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32)
作者:青溪客
这个词让我骤然一揪心。这还是我从前的戏谑言语。当时他正卜筑辋川,工匠开价太高,而他并不在意,我便用这个来自后世的词语嘲笑他。
“从少年时,我就在‘妥协’。向两京豪右、向朝廷百僚,向李林甫、向杨国忠。其实,没人逼迫我,是我自己,要向这个时世妥协……”
“你不是五柳先生。他没有兄弟在朝中做官,也非高门世家的子弟,不必担心自己开罪权贵,会连累亲眷。将整个时世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实在不智,不是我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应该说的话。”
“我早就不是你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了。又或者……你从未真正识得我。后世的人,更加不会识得我的真面目。”
“那年你在辋川,见我感伤宋之问身世,对我说:‘千载之后的人,也未必能够解得你此刻的伤怀。’是为了叫我不要轻动无益之悲。现今,你又何必在意后人怎么看你?”
“我虽自陈‘宿世谬词客’,可也有些笔墨留在世间,纵无盗名之心,到底有欺世之实。”王维望着窗外的春光。
明末清初的顾炎武,的确指责王维“以文辞欺人”。顾炎武站得高,但我们普通人,却能理解普通人的隐衷和怯懦。我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半是诚恳:“世人愿为你所欺。我也愿为你所欺。”
“我是男人,却要你救我。阿妍,我怕的不是‘将来’,而是此刻。我没有脸面欺骗后世,更没有脸面见你。世间之事,一死何难!但我的罪过,又岂是一死可赎?”王维说到最后一句,呼吸加重,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似在强忍咽喉的痛楚。
我笑不出来了,只能喃喃道:“我也愿为你所欺。”
“幸亏,她去得早。见不到我这般模样。”王维忽然闭了闭眼,似咏似叹,“阿瑶……”那两个字从他齿间轻轻逸出,轻得像一片羽毛,一个关于开元时代的梦。
崔瑶?
是的,那样的美丽、聪慧和温柔,那样优雅的步伐和微笑,是属于开元的,是属于全盛时代的唐朝的,是属于……记忆的。瑶姊……你想像得到吗?现在的世界,惊慌、颠倒、千疮百孔。这个世界不再有“规矩”。
而我……我和王维的生命,就走入了这样一个世界。尽管我们都不喜欢“规矩”这种东西,可在此时,我却无比地怀念它,哪怕是“尊卑贵贱”的“封建”体制也好,哪怕是官场上那些黏腻的纠缠构陷也好,哪怕是人和人之间虚伪含蓄的礼貌微笑也好,因为——那究竟是“规矩”呀,那究竟是能够叫人安心,能够叫人知道这世界还在继续平稳运行的呀。
我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就像被水浸没胸口。
我转脸,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啊。在我初见之时,它们黑白分明,明澈如水,看似平静无波,却蕴藏着世间的一切智慧,一切风流,一切悲悯,一切温情。
当智慧败于武力,当风流已成故事,当悲悯和温情瑟缩颤抖,成为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我蓦地一仰头。他意气风发、风姿都美的妙年,有同样美丽的你陪在身边,但这个惶惑而卑怯的他,就交给我好了。我要用我的双手将之扶起。
他躲开我去拉他的手:“我只觉太脏了。委实太脏了。”
“那便洗一洗。沐浴,更换衣裳。”我收手,凝目看向窗外。“寺里有洛河送来的水。洛水很清。”
关窗,烧热水,取来浴桶,为他准备衣物。做完这一切,我退出房间,却在掩上门前听到他微弱的请求:“为我擦一擦背,使得么?我自家洗,只怕不能洗净。”
使得。
我拿起皂角,拂过他的后背。触到他的刹那,他轻颤了颤,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比洛河的水更凉。
他的肌肤被绢帕揉搓,形成细细的纹路,那纹路中,像是藏着他一生所有的不甘和无奈。生于斯世,有谁不是被这么搓着、揉着、压着、改变着的?这苍黄发皱的肌肤,不也曾经有过少年男子的紧致与饱满?
这时他低叹了句:“阿妍,你用力些。我不怕疼的。”
我腕底加劲,他的背上立刻现出一条条深红的印痕。他扶住桶沿。
他疼了。我知道的。
我的眼泪落入木桶的热水中,无声无息。
“洗好了么?”
“好了。”他艰难站起,踏出浴桶,依旧背对着我。
我猛然抱住了他。我的衣衫、我的脸、我的唇被他后背的水珠浸湿,与他的身体再无一丝缝隙。这一辈子,我与他有过许多亲近的接触,但似乎唯有这一次的接触,耗费了我全部的勇毅和坚强。
他擦干身体,穿上衣裳。我取来梳子,将他灰白的头发一缕缕梳顺,用木簪簪好。
“王十三啊,你一死何难,可你要我这一世相思向何处寄托?”
王维怔了怔,然后拿起我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热水熏蒸后他的肌肤温热,然而更热的是他不绝流下的泪水。就着泪水,他在我手心里写了些字,我看不清,他也没说。
半晌,他忽开口,带着异于方才的冷静,甚或还有几分坚强:“阿妍,韦家贤弟去了。”
“叛贼攻破洛阳时,擒住了他。安禄山授他黄门侍郎,他违抗不得,便假作顺从,暗中离散安禄山的心腹,欲待趁机灭贼雪耻……”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郇国公韦陟的弟弟韦斌。韦陟、韦斌等一家四兄弟,同为高官,四人家门俱皆甲兵列戟,荣宠之盛,在天宝年间罕有其匹。
“去年六月,我来到菩提寺后,他叫人请我过去,说是要与旧识一聚。他备了酒食,可是周遭尽是叛军兵士,刀枪剑戟林立,谁又吃得入口?他假称离席更衣,示意我同出,在廊下对我说:‘我恨不能亲见唐军收复失地,戮专车之骨,枭枕鼓之头,将安贼焚骸四衢,燃脐三日。今日见了王十三兄,有你知我之心,我便可死了。’我大惊之下,意图宽慰他,可他病势已十分危笃。后来,我听外间的兵卒说‘有个叫韦斌的病死了’,便知……知是他死了。”
他终于说不下去,低声饮泣。
韦斌我也曾远远见过几面,也听说过他的事迹,其人慷慨爽朗,是个人物。可我听到他的死讯,心里木木的,竟不觉得惨。
“我方才在你手上写的是……‘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待乱平贼灭,我就出家修道。”
我点了点头:“好。”
“你我之间……”他只说了四个字,旋即沉默不语。
而我,其实也没那么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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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琥珀酒兮雕胡饭
河北处于帝国的边疆,军队中有来自各族的精兵猛将,唯有安禄山这种极具领袖魅力和谋略手腕,自身也有异族背景的领导者,才能将他们团结起来。安禄山一死,河北军的将领们不会再像服从他一样服从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心腹史思明,还是他头脑不清的儿子安庆绪。
数月来,安庆绪忙于弑父之后的后续工作,又要尽快登基,又要给将领们加官进爵,邀买人心,又要应对唐军。
但这些与我们并无关联。
被监视居住的日子,一旦习惯了,也就像流水一样悠悠而过。实际上,很多年以来,王维少有这样赋闲的时光,除了为母亲服丧的那几年之外。
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赋闲状态。被拘于一座寺庙大小的地界上,行动又每每受限,和真正归隐山林的清闲适意无法相比。
这是一段没有销假时限的长假。
我不知道长假结束后,面对我们的将是怎样的未来。但能保得王维不必入职伪朝,已经是意外之喜。这段日子,没有仆婢帮忙,我的生活回到了很21世纪的状态——或许该说20世纪?毕竟那种清苦,在新千年之后就不大有城市里的年轻人能够体会了:自己用锅灶生火、烧水,帮助寺里的僧人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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