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24)

作者:青溪客
安禄山问:“你要做什么?”

雷海青昂头,朗声道:“洛阳城为你所窃据,大唐宫室为你所得,但你终究不能事事如愿。我的琵琶,必不为你奏乐!”

“雷海青!你住口!”一旁的张垍斥道。

雷海青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太常卿何等尊贵,却还记得一个乐师的姓名,海青感念之至!张卿既然知道海青姓雷,那么早该明白,雷家没有为逆贼奏乐的子弟!”

他虽说着“感念”,语气却没半点感激的意味,又以张垍的旧日官职相称,张垍脸上一红,怒道:“雷家?西蜀一斫琴匠人耳,何以自高如是!”

雷海青大笑道:“不错,蜀中雷家以制琴名世,海青自幼所习的却是琵琶,未免有辱门庭。琴最于蜀,然而行蜀道难于上青天,雷家僻处成都,若非圣天子赏识,岂能为人所知!海青不才,也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道理。太常卿父子两代皆受天子爱重,令尊燕国公三为宰相,自不必提,而张卿尚公主、在宫中置宅第,恩宠无比。然则张卿将如何报答天子之恩?”

张垍咽了咽唾沫,说不出话,陈希烈也低下了头。与宴的文武官员中有不少人原为唐廷高官,听雷海青直斥张垍,不免露出尴尬和惭愧的神色。

安禄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又转向雷海青,缓缓道:“你莫非也要斥责我辜负大唐天子的恩遇?”

雷海青摇头,轻蔑笑道:“你知道天子待你恩重,却执意起事。那么我斥责你,又有何用?”

他这话虽无半个字指责安禄山,却比秽语詈骂更加令人难以忍受。那胡女轻咳了一声:“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雷海青不屑看她,只是仰头向天,慢慢说道:“十余年前,有一位翰林待诏奉旨入宫,写了三首《清平调》,我们梨园弟子亦曾弹唱。其中有一篇,‘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你说的是李供奉。”

雷海青没想到,那胡女接上了后两句,且她说到“李供奉”三字时,语气颇见温和。他终于瞥她一眼,笑了笑:“我是乐工,没读过多少书。在我看来,这篇诗的要义,全在‘常得君王带笑看’一句。为何是‘常得君王带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带笑看’,不是‘常得将军带笑看’?因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贵,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胜境!名花也罢,乐舞也罢,只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才算是不枉来过这世间!至于你,逆贼安禄山——不配!”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面向西方,放声而哭:那个方向有长安,也有上皇李隆基今日所在的成都。

场中一时变得极静。唯有两只白色的鸥鸟从凝碧池宽阔的水面上滑过,指爪点开数层水波,又很快展开翅膀,飞向禁苑外的苍蓝天空。

乱世之中,一个人往往不如一只鸟。

“放肆!”那胡女示意武士堵住雷海青的嘴,又高声对安禄山道:“陛下,此人言行悖逆,扰乱宫宴,自是想要让人明白他待唐主的忠心。那么陛下全了他的心意,又有何妨?不过,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又恶毒又甜蜜的欲望。

安禄山神色微动,严庄见状,忙吩咐武士们将雷海青缚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见,腰斩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迟。”

“肢解罢。”安禄山道。

无穷的剧痛攫住雷海青的四肢百骸,血腥气热而浓,浓得就像有人将他的头颅硬生生按进了一方血海里。但他任由他们施为,并不去反抗。最后的一点清明中,他抬眸望向殿前蜿蜒而过的洛水,想起上一回跟随皇帝来东都的情景。

那时洛水与谷水泛溢为患,皇帝命当时的河南尹李适之治理,李适之修建三陂以阻水势,此后再无水患。皇帝大悦,升李适之为御史大夫,还在禁苑中立了碑,记述此事。李适之则借此机会,提及谋反获罪的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的太子李承乾。他恳求皇帝将祖父改葬,陪葬昭陵,皇帝欣然允准。孙儿记挂祖父,天子褒奖功臣,多么花团锦簇的佳话,时人无不乐于谈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雷海青是乐工,却也懂得圣贤说过的道理。

但今日的世界,君在哪里,臣又在哪里?被贵妃收作养子的豺狼燃起了烈火,君父仓惶离去,抛弃宗庙,抛弃江山。

死了,也就死了罢。

第95章 履胡之肠涉胡血(绮里)

不得不说,看到唐室的宗庙变成新朝皇宫的马厩,带给绮里的快乐,并没有预想中那么丰厚甘美。

洛阳的太庙最初是武后建立的,用来供奉武氏的先人。中宗皇帝复位后,顺势将它修成了李唐皇室的宗庙。自古以来,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唯天子可设七庙。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为自己的姓氏建立七庙的,只有武瞾一人。这是一座由女人建立的宗庙,曾经供奉这个女人的七世祖先。[1]

他们看不起女人,就来了一个女人,以周代唐;他们看不起胡人,就来了一个胡人,以燕代唐。这两件事,多少有一种互相映照的意味。

所以,看着充满马粪气息和蚊蝇鼓噪的院落,绮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失落情绪,好像属于武瞾的那一部分印记,也随之毁掉了。况且,毁掉太庙,到底不过是一种虚妄的自我安慰,她真正的仇人,已经逃到了西蜀,而且还没有死。用马粪和蚊蝇侮辱无知无识的死人,比不上拔出刀剑,直面与自己有杀父深仇的活人。

绮里走了两步,见面前的地上横着一座太宗皇帝的神主,一脚踢开。她兴致不高,恹恹出了太庙的大门,看了眼门口那个貌不惊人的官员:“这是你的主意?”

那官员叫独孤问俗,在安禄山身边算不得紧要人物,论体面只怕还不及她,闻言笑了笑:“是。下官想了很久,认为将太庙充作马厩,最能折辱唐室宗族,令唐军气沮心衰。”

绮里不冷不热地笑道:“想了很久?我看,是想了很久如何保全太庙罢?充作马厩,究竟还是比烧了要好,也比充作厕溷要好。”

独孤问俗鬓角沁出汗珠,连声辩解,绮里不耐烦听,只挥了挥手,带着伯禽走了。

伯禽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我们要去何处?”

“去赴宴。”绮里微微一笑。

凝碧池头,管弦声起。旧日只为唐主奏乐的箜篌和箫管,正在为大燕皇帝的宴席,流泻出一样优美的曲调。各怀鬼胎的臣仆,此时都只剩一张祥和温驯的面容,两片吐出谀词的嘴唇。

严庄说到河北财赋半于天下时,绮里听见身旁的伯禽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宴会,绮里本不想来,但她仍是将伯禽扮成她的家仆,带来一同赴宴――新朝建立未久,宫宴防范还不严密――是为了让他见一见大燕皇帝,让伯禽明白安禄山并非寻常唐人所以为的愚顽凶恶之辈,而边民们也非不沐教化的夷狄,富庶优渥不逊中原。

所以,在那个乐工扰乱这场宴席时,绮里很不高兴,立刻阻止了他。

那个乐工大发了一篇宏论,直斥安禄山,安禄山脸色僵硬,没有出声。其余的将领、文官们难以揣测他的想法,也不敢说话。绮里见众人心气浮躁,便出言问那乐工:“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那乐工吟了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绮里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两句。

然后那个乐工说,只有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才配得上如此名花,如此美人,名花如牡丹、国色如杨妃,唯有得他一笑,才能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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