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13)
作者:青溪客
颜真卿没有说话。
安重璋叹道:“实不相瞒,太守乃是文士,却想到了这些守城之法,足见精心。州中的团结兵也训练得极好。只是以某所见,还有些缺憾。”
“请讲。”颜真卿说了两个字,又抿起了唇,眼中光芒内敛,喜怒难辨。
安重璋扯过一架胡床坐下,缓缓道:“团结兵皆为土人,平日务农,不似健儿们长住军中。是以,训练团结兵更要用心,才能提振士气。某见太守将青壮男子编为一军,又将壮女与老弱编为一军,想法虽好,却于士气有碍。”
颜真卿脱口道:“为何?我还以为,只要壮年男子与女子不在一处,就足够了。”
安重璋点头:“壮男遇壮女,难免生奸,太守想得不错。但女子天性温柔,爱怜老弱,见到老弱之人,必生悲怜,思虑益增而勇气益减。守城时,太守可将壮年男子、壮年女子分别编为一军,再将老弱男女编成一军。三军彼此不可相见。”
颜真卿听得入神,喃喃道:“原来如此。”端起自己没动过的一盏茶汤,放到安重璋面前:“将军还有什么指教?”
安重璋也渴得紧了,端起茶汤喝了一口,不想那茶汤却是冷的,不由失笑。颜真卿性子直率,疏于谋身,因为待人不够周到,得罪了不少人,他也是听过的。他喝干了茶汤,说道:“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这个道理,太守想必知道。我看州中团结兵的口粮酱菜虽然不差,但也不像很宽裕的样子……太守还是趁安禄山不备,多筹备一些财帛罢,以备来日。”
颜真卿脸色发苦,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安重璋又道:“太守想必听说过,我家在河西世代养马。我对马匹的疾患,也有些心得。我见兵营中有的马匹不食水草,养马的人,却用芒硝和郁金调水,喂给马匹——”
“你潜入了团结兵的营地?”颜真卿皱起眉头。
安重璋无奈道:“太守还是不能信我吗?若我真是安禄山的部下,还和太守说这些作什么?”
颜真卿看了他半天,轻轻吐出一口气,却转了话头:“我问过营中的人,他们说芒硝和郁金可用于医治马匹,还说割开马的尾部放血,涂上人粪,也能治病。”
安重璋略感惊奇,想不到颜真卿连这个也曾过问:“不错,但只能用于因暑热而不食水草的马匹身上,而营中那些马匹全身颤栗,颈部低垂,喘息急促,乃是内黄之象,医治之法自亦不同,所饮的水中须得有盐,才能好转。稍后我可为太守留下几张药方,此外……那涂人粪的方法,断断不可再用!涂了人粪,患处往往生疮溃烂,十分凶险,极易致死。”[2]
颜真卿仔细听着,又问了他许多守城的诀窍,医马的药方之类,许久才松了口:“我虽为一郡太守,却也要避人耳目,实在不易。此前失礼,望将军见谅。”
这便是相信他的意思了。
安重璋点头:“谨慎一些,并不为过。”
颜真卿唤仆婢换过茶汤,又沉思片刻,问道:“将军为何甘冒奇险,来寻我与族兄?族兄乃是安禄山亲自拔擢为太守的,难道……将军不怕?”[3]
安重璋才欲说话,左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前几年在河西战场上为吐蕃人的箭矢射中,落下了旧伤,近来连日奔波,少得休息,伤处便又发作了。他按住左臂,强忍痛楚:“当初张亮养了五百假子,太宗皇帝便说他有不臣之心。我在河北,见安禄山收了数千名假子,都是第一流的柘羯,待他一片忠心……不为谋逆,还能是为了什么呢?这一战,想来……是避无可避了。”[4]
剧痛仍在持续。他咬紧牙关,直到痛意稍减,才继续说道:“有人对我说,太守和太守的族兄,都是志诚君子,最是清白忠贞,不堕颜氏家风。”
颜真卿慨然道:“我们做的是大唐的官,不是安禄山的官,理当如此。但河北诸州刺史,大半都是安禄山的人。在旁人眼里,族兄受安禄山提拔,想必也是……敢问,说这话的是哪位高贤,竟然识得我二人的心意?”
安重璋笑道:“太守也许不信,不过……是一位女郎说的。那女郎从前是故赵城侯裴丞相的养女……”见颜真卿满脸茫然,只得又补充道:“那女郎曾与故李左相有婚约。”
男女情事流播最广,连颜真卿这等方正之人也难免听到。颜真卿了然之余,奇道:“怎么如今的女郎都这般……”又说不下去,似在寻找合适的词,“方才来的那些胡人,就是安禄山遣来巡视燕南诸州的,他一向不大放心燕南。那些胡人中有一女子,为人真是……果决坚忍。”
安重璋问道:“那女子叫什么?”
“她有个汉名,唤作绮里。”颜真卿思索道,“言语也很雅驯,似是精通诗书,难怪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做安禄山的谋臣……怎么?”
安重璋苦笑起来:“我明白太守为何说她果决坚忍了。”
果决坚忍,正是一个可褒可贬的评语:这样的人能做大事,却又通常狠戾无情。
“十几年前,我曾在幽州,射了她一箭。此女是六胡州反叛首领康待宾之女,其父为朝廷所诛,故而她多年来怨愤极重,深恨朝廷。原来……难怪……”
难怪她会到安禄山的身边,成为他的谋臣!
安重璋看了看窗外的日影,对颜真卿道:“我该走了。太守千万记得我的话,以韬晦为第一要务,也请告知太守的族兄:安禄山起事之后,大军南下,不会经过太守的平原郡,却会经过他的常山郡。大军势不可挡,不妨先行诈降,然后联合其他郡县,徐徐图之。”
颜真卿正色道:“多谢将军。”
“还有,我听说此地除了团结兵之外,还有三千余名静塞军驻扎。一旦乱起,安禄山必定会将这些军士召回北面。太守须得用一用心,收服这些军士,到时才能阻止他们北上,使之不为叛军所用。”
安重璋絮絮说着,简直像要把自己平生所学的韬略,全部在这短短的半日之内教给颜真卿。河北终究在安禄山治下,他来河北,不可谓不危险。既冒了险,就当然要让这一趟河北之行,发挥最大的效用。
颜真卿不敢将这些话记录在纸上,只能认真听着,神色郑重。
安重璋起身告辞,见颜真卿也连忙站起,不由道:“太守万事小心,不必送我了。”
颜真卿颔首。安重璋出了门,穿上鞋子,走下台阶,忽听颜真卿在背后道:“真卿冒昧,还有一言。”
他回头,却见颜真卿眼中隐有泪光,在日光下晶莹闪烁:“将军姓安,安禄山也姓安。但真卿知道,将军的安家,是故凉国公的安家,也是安金藏的安家。”
安重璋身体一震,口唇微张,最终只是静静地绽开一个笑容。
——武后在位时,有人诬陷太子李旦谋反,武后命来俊臣彻查。太常寺乐工安金藏大喊:“太子绝无反意!我愿剖心,以明太子之心!”引刀割开自己的腹部,肠子流出,血如泉涌。武后感其忠义,命医者救活了他,也不再追查李旦的事。当今天子即位后,封他为代国公,还在泰山、华山都立了碑,铭记安金藏的忠心。
是啊,安金藏也是姓安的。这个姓氏,来自西域的安国,他们早早来到汉地,在这里译经行商,在这里嫁娶生子,在这里老病长眠,一代又一代,不曾断绝。
安重璋的手悄然握紧。他希望,当这场注定旷日持久的战乱过后,自己还能以这个姓氏为傲。
——给大家拜年了!这是个艰难的新年,希望大家一切都好,平平安安,愿湖北人民早日渡过难关。
注释:
[1]唐代军人常戴红色抹额,图像可见章怀太子墓《仪卫出行图》。女子也有佩戴抹额的,韦贵妃墓、安元寿墓的壁画里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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