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10)

作者:青溪客


来者四十余岁,身材适中,眉眼清正,容仪端方,也穿了一身绯色袍服,正是颜真卿。

颜真卿和当世众多书家都有往来,偶尔也会拜访王维,我却很少有机会见到。不过,我也不是很敢见他。我自幼习的就是颜体,本该亲近这位“祖师爷”,但他的气质简直刚正得让人害怕。我初与崔颢相见时,被崔颢认成失踪的表妹,我急切之中写了一些字,意欲证明我字体不同,并非他表妹,却意外引起了好书成痴的颜真卿的注意:我写的是颜体,当时——开元十七年——还不存在的颜体。这个意外令我一直微微不安。

颜真卿素来敬慕裴公,是以虽批评了崔颢,却不失礼数,向我这个裴公的养女行了一礼。我关切道:“清臣要去平原郡了,路上千万小心。”

“多谢娘子关怀。幸好,宰相只是逐真卿出长安,而不是想要真卿的命。”颜真卿淡淡笑道。

杨国忠厌恶颜真卿,将他外放为平原郡太守,这不是秘密。崔颢虽被当面驳斥,却无不愉之意,只笑道:“清臣二十年丹心不改,令人敬佩。河北诸郡虽然远离京城,却一向富庶,又有骄兵悍将。在河北为一州刺史,烦难之处未必少于春明门内。世间行路常难,风波常恶,清臣有时若能稍作变通,行事或可更加便宜。”

颜真卿拱手,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想起一事,犹豫片刻,低声对颜真卿道:“听说刺史们到任之后,往往都会修城墙、增防御、储仓廪。太守也将如此么?”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安禄山起兵,河北二十四郡本来就在他治下,几乎全部望风而降,唯有颜真卿的平原郡从一开始就不曾低头。平原郡守备严整,城防坚固,因而得以对抗叛军许久。此时朝中认为安禄山要反的人已经不少,依照史册的记载,颜真卿也在其中。他怔了一下,眸光微闪,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却道:“此非妇人事,娘子不必干预。”

见我被他噎了回去,崔颢圆场道:“清臣这话有失公允。女子也是大唐的子民,一衣一食皆出唐土,忧心国事自属应当。”

颜真卿道:“女子居于闺阁,一生大事,不外为妻为母,而男人却能读书应试,能行走四方,能受天子之恩,享朱紫之贵。既得了女子没有的好处,便要负起女子所不能负的重任。而女子么,为妻忠贞,为母贤良,才是第一紧要事。”

说到忠贞二字时,他看了我一眼。我这才猛省,颜真卿过于正直,可能看不惯我这种订过婚又退婚的女子。我记得他后来在抚州为刺史,有个秀才的妻子嫌丈夫穷困,想要离婚,还被颜真卿下令打了二十下。

我暗自无语,不过既然已经提醒了他,也就不再多说。

颜真卿又行了一礼,便欲下塔,却忽然一滞,转眸看向我这边:“我记得昔日见过娘子写字。不知……”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颜真卿张口,似乎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追问,转身下塔去了。

崔颢望着他的背影,手扶窗棂,半晌才道:“你对颜清臣点头又摇头,是何意思?”

我无以隐瞒崔颢,苦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故弄玄虚罢了。他既是端方君子,就不会再问。”

崔颢颔首:“我曾经诧异你为何与如今的颜清臣书体相似,看来,我也不必问了。”

日光在他清瘦面庞上投下阴影,他微陷的双颊在春光中显得黯淡枯黄。我心头一痛,没来由地脱口道:“若有来世,你还是做人罢。做了海鸥,就不能打马球了,可是你打马球时的样子最好看。”

那个英挺的青年,那个挥杖自如,击球利落如电光相逐的青年……

崔颢闭目向天,似在用面颊承接满世界的骀荡春风:“说到样子……到了我和王十三兄现下的年纪,总会想一些旧日的事,旧时的人。可是啊,要记起故人的模样,真的很难,只好闭上眼,一片微茫,像在云里行走。就算闭眼很久,十回里也只有二三回,能够记起故人们年少时的容颜。其他时候,依旧是一片微茫。”他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我:“唯有你,阿妍,要记起你的样子,从来不必闭眼。”

因为我的容颜从未改变过。

我咬住嘴唇,喉咙酸涩,却又不想继续对将死的崔颢隐瞒。我扯住他的衣袖,艰难道:“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年在黄鹤楼头,我曾对你说,此诗将为唐人七律第一。”

崔颢没有出声。

泪水将视线洗濯得分外清晰,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崔司勋的《黄鹤楼》,是唐人七律第一,气、格、音、调,千载独步。”

我想,他听懂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崔颢。

我生而有幸。

我曾见过开元十七年的崔颢。

注释:

[1]崔液逃亡时遇赦,却在回京路上病死,裴耀卿整理了他的文集。

[2]“重气轻生知许国”,是张说的诗。

[3]春明门是长安城正东方向的大门,后来也被用来代指京城。

[4]“须臾火尽灰亦灭”,是崔颢的诗。

对不起,这么久了一直没有更新。我低头立正挨打,大家随便打随便骂。

这几个月因为这个故事压力很大,而且回国不久,搬到新的城市,也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家里也有事,就耽搁下来了。不过,现在基本把结尾写完了,还差三到四章的样子,也在为了出版稿整理参考文献,有点麻烦。今天就冒出来,先贴一章。

再次认罪,立正挨打。还记得这个故事的读者,真的谢谢你们。

第86章 燕台一望客心惊(安重璋)

这不是安重璋第一次来河北。

上回来河北时,他意外阻止了绮里作乱,因而结识了他如今的妻子张五娘。他长在河西,周围不乏骑射娴熟、鲜活可爱的女子,却没一个像五娘那样打动他。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却由此对河北多了一点温情。

尽管他知道,河北即将成为战乱开始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窗外。檀州在幽州东北方向,离燕山山脉也更近一些。天色已经悄然转暗,不远处的燕山沐浴在粉紫色的晚霞中,于雄壮之外,颇添了些神秘和静默,与白日里全不相同。他深深呼吸,重又坐回座位上,听着一旁的官妓们弹拨乐器。

不多时,楼下响起士卒呼喝开路的声音。安重璋连忙起身,就见有人上了楼梯,步子轻快,笑容明朗:“献诚失礼,教安五兄久候了!”

来人正是檀州刺史张献诚。官妓们纷纷行礼,安重璋也低头施礼,却被对方拦住。张献诚笑道:“献诚幼年蒙五兄相救,至今时时感激,又岂敢受兄之礼。”又向旁边陪酒的官妓们解释道:“安五兄是武德时的功臣安公兴贵的后人,世代居于河西,善养名马,五兄的父亲曾为鄯州都督,去世后便由我父亲接替此职。那时我还不满十岁,但因为一直随父住在河西,胆子极大,从小就爱骑马、射箭。有一日,我跟着父亲出门游猎,趁父亲不留神,偷偷跑远,却遇上了一队吐蕃人,为他们所获……”

众妓同声惊呼,又追问他如何脱险。张献诚便又笑着解释,安重璋如何安抚他父亲张守珪,又如何自请前往驰救,如何驱遣骑兵,冲入吐蕃人的地方将他夺回。

一名官妓笑道:“这位将军果真机智英勇。太守当时还不到十岁,却能从吐蕃人的手中全身而退,也可称临危不乱、智勇双全了。”

“确是如此。”安重璋也笑道,“太守当时虽小,却心里明白,绝不能教吐蕃人知道自己是鄯州都督的儿子。若非太守机智,使得吐蕃人对他并未多加留心,我也不能轻易冲入吐蕃营地,将太守带回。”

张献诚斜眼望着官妓们,摇头笑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们,安五兄待我恩深。你们反倒又来奉承我了!也罢,那就再说一件五兄的事迹。你们可知道,安五兄因去年在河西作战有功,入朝时圣人亲自为他改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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