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02)
作者:青溪客
他说话向来中正平和,现在却用上了“攀诬”这种词语,心中义愤自亦可知。我默然片刻,哑着嗓子道:“十三郎,我们……我们可是做错了?”
王维叹道:“我为佛家信徒,原不能行害人之举。初时我也多次想过此事是否当做……但李右相杀人实多,我们不必自责。况且,你我二人之力,安能与他相比?李右相之狱终究是由杨相公、安将军、陈左相促成的,我们不过……依故李左相所云,推了一把而已。”
他虽推卸了我们二人的责任,但说话之际眉头深锁,显然只是为了安慰我。我咬紧了嘴唇,顿了顿,才道:“没有李右相,这天下,当真就能更好么?”
李林甫在时,尚有人能牵制安禄山。他一死,新任宰相杨国忠之才德威望,均不足以弹压安禄山。安禄山轻蔑杨国忠,后者则整日向皇帝进言说安禄山要反。后来安禄山发动叛乱,多少与此有关。
王维不知这些,只道:“李右相关心实务,修正了两千余律条,确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我总以为,没了他,这朝堂会是一个新的朝堂。可他一死,我方发觉……这个朝堂,已经老了。”
我怔住了。王维并不了解未来的事情,但他此语却惊人地切中肯綮。皇帝已老,有老年人的谋算和猜忌,用人之际,也不复昔日的知人善任。虽然年轻的贵妃可以唤起他的爱恋和活力,但他手下的朝堂,却已成为一个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的朝堂,再不复开元初年时的活泼气象。
——盛唐盛唐,盛极便是衰。在安史之乱后,大唐又存续了一百五十年,可那一百五十年间,西北的疆土尽皆沦落于吐蕃、回鹘之手,丝绸之路也堵塞不通。这之后的大唐所有的姿态,是一种谨慎而缺乏活力的姿态,中老年人的姿态。
暮色悄然降临。黄鸟停了歌声,大约是回到了巢中。僧院中粉嫩柔美的杏花,也似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薄雾,直到夜晚的清露凝结在花瓣上,压得花瓣微微颤抖。
注释:1.本章参照《资治通鉴》天宝十二载条。关于萧炅沙堤的部分,参见《唐会要》。2.有没有人能看出我借用了王维的哪首诗?对的,是《早春行》里的“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__^*)
第79章 燕脂颊浅绿云长
阿布思被诬构了与李林甫约为父子、密谋叛逆的罪名,再次叛离大唐,率部奔走北疆。但北庭都护程千里一路追击在后,回纥军队在前,两者共同夹击,使他疲于奔命,人困马乏,终于在五月为回纥所败。阿布思本人侥幸脱逃,他的部落却多为安禄山所得。至此,安禄山共有十八万人的兵力,悍勇精强,天下莫及。
说来,我从前一腔热忱,只抱着微渺的希冀,想要做点什么,让大唐不再经历那场浩劫。现在身在这个朝代,虽然闲居在家,但总也能得到一些及时的信息。我穿越之前,只爱读诗词曲赋,对政治军事可谓一窍不通。但李适之颇有长才,见事极准,当年我在他身边时,耳濡目染,也曾习得些皮毛。无数次的计算、对比、假设、推演之后,我的心情越来越是低落。
“你说你不愿看见这场叛乱的发生,却又自感无力阻止。”
女子轻柔的话音里,永远带着一种似嘲讽亦似悲怜的声气。
我点点头:“你说过,你只想让历史自然成为历史。你还说,不管闲事,才能活得久。但……”我艰难措辞,“让这个时代的光辉延续下去,难道不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吗?这个时世的命运,于我们来说,并非‘闲事’罢?”
——我和焦炼师之间所使用的语音,不知何时已从普通话变成了地道的中古音。
窗外有鸟鸣传来,夹杂着隐隐的钟磬之音。她仰起头,似在以面庞承接窗外洒入的金黄阳光。半晌,她一笑,斜睇我:“我有个想法。你试行一番,若悟不到其中道理,再来找我商量。”
我瞪大了眼睛,唇角瞬间上扬。她活了两个世纪,机心计策只怕比当世顶级的政治家、军事家都不遑多让,若是她肯出主意……
“去买十色口脂,五色胭脂,五套花钿,三种妆粉,搭配出至少十种不同妆容来,浓、淡、俗、雅都要。”
“……什么?”
“然后选其中五种最得意的妆容,让你男人过目、评价。哦,你男人还是同一个罢?”
“……是。”
我走在西市妆肆最多的一条街上,耳中听的尽是吆喝招徕,眼中所见则是衣衫妆容风格各异的女客们,妩媚浓艳、素朴柔淡,无所不有。鼻端嗅到的,是各种脂粉混杂的香气,老实说,有点儿呛。
“金花胭脂!上妆最是便捷!远较寻常盒装的膏脂均匀轻便!放在囊中,出门在外也可轻易涂补,再也不必忧心妆容褪色!依照晋朝古方精心制成的呐!用的是五月种七月采的晚花,深色鲜明,久久不褪!小娘子不入内瞧一瞧么?”[1]
“我家的胭脂可是清河崔氏传出来的方子!清河崔氏哎!添了最好的紫矿,精工细作,染了十余回方成!还加了波斯白石蜜,涂用日久,人也像波斯胡姬一样,皮色雪白透亮!买过的娘子都说,自从她们用了我家胭脂,郎君就再也不去酒肆里寻胡姬啦!”[2]
“我家先人自大隋起就售卖这铜黛啦!宫里的阿监都用这个画翠眉哩!比螺子黛也不差什么!还有更好的青雀头黛!买了任意一种眉黛,就送黄粉!原料可是终南山的松树花粉,画在额头上,不用熏香也有淡淡幽香呐!买足三百文钱,还送花钿贴纸和澡豆!”
“进来瞧一瞧唇脂罢!男用女用都有!无色口脂买来与你家郎君润唇!绛红、丹朱、檀色,还有涂黑唇用的乌膏,无所不包!娘子买我家的唇脂,我们就教你点唇!”
女性很少有路过彩妆柜台而目不旁视的,我也不例外。我逛了诸多妆肆之后,仍觉十分费解。
我是真的不懂。她是想让我通过买化妆品,了解大唐的市场经济现状?不是有个“口红效应”,说美国经济越不景气时,女性越爱购买口红吗?难道是这个意思?
又或者,她是想让我观察外来化妆品对大唐女性妆饰的影响,深入考察粟特、突厥等民族在大唐的生存现状,和与大唐的纠葛,掌握他们的心态,从而设法松动安禄山手下外族士兵的军心?
……这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再不然,她是想让我蹲点观察贵族女性和平民女性购买力的差异,以了解唐国阶级矛盾,釜底抽薪,改变社会制度,避免安史之乱的发生?
……可我一个普通穿越女,也干不了革命啊。
我疑惑着,随意踏入一家妆肆。肆主是个五十几岁的妇人,笑容可掬,立时迎了上来,我抬眸细瞧,一时笑生双靥:“妙泥姊姊!你怎地又开了妆肆?那间布肆呢?舍因呢?”
这女店主吊梢眉,高鼻梁,绿眼睛,是我多年前在西市为人写家书时,相熟的粟特女子妙泥。舍因是她的女儿,当年我写家书时,她才只七八岁,生得粉妆玉琢,在西市已经成了出名的小美女。现在她也该嫁人生子了罢?
妙泥乍见了我,也是既惊且喜,按着我坐下:“阿妍!许久没有你的音信,我还只当你不在京畿了。怎地也不来瞧我?布肆如今是我丈夫与他侄儿照看。我上了年纪,便爱看小娘子们妆扮,故而另开了这家妆肆——舍因今日出门去了,可知不巧。”
她仍是当年那般快人快语,我一时不知该回哪一句,笑道:“我可全未看出你上了年纪。你的眉眼比昔日柔和了许多,想必过得甚是舒心,故而更加美丽了。”
妙泥笑道:“当时我一个外族女子,孤身带着女儿在长安谋生计,也只得强硬一些。是了,这些年过去,你怎地还如当年一般青春娇艳?可是受了娜娜女神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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