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00)

作者:青溪客


边中使便是边令诚,陈左相乃是陈希烈,而张中使……李林甫颦眉:“张道斌?”

李应点了点头。李林甫手指捏紧玉笛,背后沁出了一层薄汗。张道斌与他相识多年,从前是武惠妃手下的得力宦官。他交结张道斌,就是为了传递讯息,以讨好武惠妃,共商拥立寿王之计。后来武惠妃死去,张道斌转去侍奉圣人,仍是与他交好。

圣人突然将张道斌赐死,莫非……

不会……不会与他暗交武惠妃之事有关。

武惠妃已死多年,他虽一直希望皇帝废太子而改立寿王,但多是暗使计策,应无人知,除了……除了裴家的那个养女。但那女郎已没了裴家养女的身份,所有的倚仗,不过是文部郎中王维。且不说王郎中一向恭谨,就算他想与自己为敌,以他那点才具,又能如何?

而至于陈希烈……

陈希烈初时柔和易制,万事皆由他做主,如今却与杨国忠联手,都来为难他。陈希烈鞫问张道斌,所得辞状必定于他不利。

他抿紧了嘴唇,只觉双唇已被骊山十月的寒风吹得干裂,便从怀中掏出一盒口脂,揭开盒盖,取了一点,涂在唇上。这口脂是圣人赐给百官的,用丁香、藿香与蜂蜡制成,芳香润泽,当此冬日,甚具妙处。

口脂尚未涂完,有人径自走进屋来,跪倒在他面前。

——是他的第五子李崜。

“你有何事?”他张口问道。喉间痛涩,他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这茶是用骊山泉水煮成,入口时却似乎有些寡淡无味。

“儿子祈请大人,允准儿子出家为僧。”李崜声音不高,字字清亮。

他既惊且怒,却隐隐知道,自己对此际的情景,也并非全无预感。他端详着李崜的容颜,头一次发现这个儿子已经瘦得似不胜衣。他虽因张道斌的事而心情烦乱,仍是尽量温言道:“为什么?”

李崜说了一番言语,无非是他为慈恩寺写变文多年,深结佛缘,惟愿从此奉佛之类。李林甫听着他平板而疏远的语声,凝视他不断开合的口唇,发现自己竟似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他打断李崜滔滔不绝的话语:“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崜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眸,直直望向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他手中的茶汤变得冰凉。

他重复问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你那个侍妾吗?”

李崜苦笑道:“大人,我们家……总要有一个人可以远祸。”

李林甫霍然摔了茶盏,一脚踹了过去。他重病多日,体虚无力,但愤懑之际气力极大,这一脚揣在李崜胸口,将他清瘦的身躯踹得向后仰倒。

李崜面色不改,拂了拂胸前的尘土,又向他叩头:“大人年已七十,往后……儿子不能在大人身边尽孝,望大人好生珍重。”便出去了。

李林甫有二十五个儿子,对于这一个,从来算不得多么宠爱。但那个绿袍的身形消失在门口时,他毕竟生出一种浅浅的恐慌。他欲叫最心爱的侍妾来陪自己坐上一刻,却终是没有出声,只是取过放在案上的口脂,以指尖蘸了一点,想要继续涂下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隐痛。

口脂盒子掉在地上,而他昏倒在案边。

待他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了。巫师说,要他好转,须得让他见圣人一面。然而他不能走动。皇帝有意前来探视,却被左右谏止,于是登上降圣阁,招扬手中的红巾,以示对他的恩遇。他已不能下拜,便令人代他跪拜谢恩。皇帝知道他的病情已重,遣了中使将杨国忠召回。

这日,杨国忠来探病了。他走入卧室后,却不接近病榻,而是在炭盆前将身上的寒气烤去,方才走到榻前,躬身道:“国忠来探视相公了。”

李林甫在榻上微微欠身,命人奉茶:“累得你往来奔波,我深觉不安。”

杨国忠道:“相公何出此言?圣人为相公的病,极是忧心,特遣中贵人回长安宫中取了不少珍奇药物,教我带来。”

他淡淡一笑,说道:“我的病,只怕药石罔治。”转头凝望窗外的鹅毛大雪。

杨国忠端起温热茶汤,却不饮下,只放在手心暖着:“相公此言,却要教圣人伤心了。”

事已至此——也许是他已病得失去了往日的机心——他也不耐烦再与杨国忠打什么机锋。在屋角白玉更漏的水滴声中,他的声音平和而枯涩:“我死后,你必为宰相。以后的事,都要劳累你了,只盼你不要厌烦。”

杨国忠肃然起身,从袖中取出巾帕,作出拭汗之态:“国忠不敢当!”

李林甫只觉那玉漏声声,甚是聒噪。他脑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眩晕之感也是一阵接着一阵,只是不欲在杨国忠面前露出疲弱之态,微笑道:“当得,当得。”

对方又逊谢一番,坐回锦茵上:“国忠虽不敢当,但相公既有此托,国忠必当殚精竭虑,以报君王……说来,南诏既不平静,北边阿布思又入寇永清栅,令人好生担心。”

李林甫不解他为何突然提起阿布思,只静静听着。

“相公既曾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他的性情,相公想必比旁人所知更多……”

“约为父子?”李林甫眼前一黑,咬着牙竭力定神,“谁说的?”

对方讶异道:“圣人命我鞫问安将军手下的同罗降将,已经证实此事。哥舒将军也从旁作证……难道相公竟不知么?”

杨国忠、安禄山、哥舒翰……李林甫断然想不到他们几人共同罗织自己,说自己与一叛将结为父子——这竟是要诬构他谋反了。他急火攻心之下克制不住,喉间咳出一股腥甜,忙拿绢帕掩了口,再看那帕子时,竟有一缕鲜烈的红染在上面。

他将帕子掷下,闭了眼,冷漠道:“你还知道什么?”

“只知道这一桩事体还不够么?”对方笑问。

“够了。”李林甫惨然笑了,“竟是我小觑了你。”

杨国忠站起,走到他的榻边。他表情恭顺,走近时的姿态却挟着一种使李林甫无从闪避的坚定:“相公不是小觑了我,而是小觑了朝臣们的怨愤。传闻地狱中有三途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因相公而烈火焚身。李邕李北海……相公忘了吗?他是你下令杖死的。还有刑部尚书裴敦复,咸宁太守赵奉璋,李左相家的郎君李霅,皆是受杖而死……我记得李左相仅有李霅一子,且李霅的孩儿也已夭亡,这样贵重的宗室子弟,竟然就此绝嗣。”他朗朗地笑了起来,“我实则……很敬佩相公。相公做事……委实干净。”

大雪铺天盖地,此刻才交未时,却已昏暗一如傍晚。杨国忠白皙的面容在烛光中闪动,竟使李林甫想起了他从前那个梦,那个有一名白皙美髯男子不断逼近他,而他惊恐畏惧,无法躲闪的梦。醒来之后,他将形貌与梦中人相类的裴宽排挤出京,却没有想到,如今立在他榻边,令他着实无以回避的,竟是这个他初时全未放在眼里的杨家小儿。

李林甫又阖上眼,平淡道:“我秉钧十九载,是天子用我,朝臣们有何怨愤?谁敢怨愤?”

“是,是我说错了。臣子就是臣子,岂能有怨愤。有怨愤的,”杨国忠浅笑,“——是天子。”

李林甫的手在锦衾下面握紧了。

“天子赐死了张道斌,个中缘由,相公难道不知?”

果然……果然是因为他当年与武惠妃谋立寿王的事吗?李林甫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甚是新鲜。他只觉得,眼前、心头的一切,都黑沉沉的,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脏腑,狠狠绞扭,直到他无法承受,直到整个世界扭曲变形。

他不愿在这杨家小儿面前失态,咬了咬舌尖,说道:“天子待我,恩遇仍深,登降圣阁望我。”

“相公身后,圣人若依旧这般待相公及儿孙,才当真显出圣人的恩遇。”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笑意由唇角逐渐漾开,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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