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92)

作者:南通欢


我头疼地凝望那距离我们愈发近的人影,激烈挣扎了许久,终是掀起眼皮,杀心乍起。

杀是杀不得的,我一介御史,无凭无据,断例行公务之人的生杀,实在说不过去。

那么,我手背翻刀,克制刀声,平静而肃穆的眼底闪过一道无所适从。

继而,我无声息地侧移而出,鬼魅似的绕到了那人视线所不及之处,不过是一个文员小吏,绝不会察觉我的行迹。

对不住了,就让你睡上一阵吧!念动刀拧,我目色暴涨,刀背迎着背光处暗暗劈下,眼看着就要稳稳落到那人头上,却不料,那人早有预料般偏开一丝空隙,我饱受摧残的刀背钝重,连一片衣角都没劈下来。

我不甘心地瞪了瞪来人看不清的尊容,心下怒骂,感情这里的小卒身手也如此不凡吗?

盛怒加之惊骇之下,我先知先觉地提快了刀法,不再犹豫,手轻一动就横刀就狠戾地袭向那人的喉头。那人大感意外,身子后仰,刀面贴着凛冽的鼻尖呼啸而去,却失之毫厘。

我见状气急,这下可好,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那就是,制约不住,又脱困不得,两厢交缠,于我方不利!

那人似乎觉察我的刀法之暴虐与戾气,转身欲走,我警铃大作,痛定思痛,脱刀出手,嗖的一声就放刀驰骋过去。但听的邦的一声,刀锋入木三分,字面意思。

那一刀分毫不差地停在他喉头前方三指之处,清亮的切面反射一道幽蓝色的微光,半明半暗间,我分明看见,那人喉头发紧,上下滚动些许,却并未发声。

我微微一笑,温凉出语。

“仁兄来都来了,还想去哪?”

那人明显的一晃,似乎是怔愣住了,良久,月光平移,投掷到我们对峙的楚汉边界,平分秋色。

那人率先越界,风流倜傥,款步踏入皎洁投下的那方寸月光之中,月辉难盖住其眉间的光华。我且疑且退,浑身的血液都冰凉,戒备十足,这人行为过于反常,还是小心为上。

可是,当温润莹洁的月华笼罩其周身,劈落一般,分光两层,勾勒出那高鼻深目,俊逸而含情的双眸,窄腰宽肩,端方周正的面容时。

我呼吸都乍然休住,眼前的全部好似万马奔腾,扑面而来,一腔果敢与视死如归化为柔情似水与委屈幽怨,我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哭腔与埋怨,涩然道。

“你怎么在这?”

心里其实想的却是,你,怎么才来?我这些时日,多少次,都差一点点,就要死掉了啊。

张怀民失笑,骨格清秀儒雅还似从前,沛然正气不减半分。

我委屈巴巴却面目平淡地一步一步靠近他,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定睛望他,接连发问。

“你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在此处?”

张怀民没好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耐心道。

“近来云国境内不太平,父皇派我前去交涉。这不,办完了公事,顺道来探望我的私事。”

我面色一红,却只是嘀嘀咕咕道。

“顺道?云国在西,回京过嘉阳关即可,何必舍近求远。”

他耐人寻味地凝视我很久,轻轻道。

“卿知道,我就不必多言了。”

我水汪汪地死死盯住他意气风发的面若,俄而正色,快声催促。

“好啦,事态紧急,叙旧且搁置。我们当务之急,是查出张乔延篡改账册的证据原本。先斩后奏,不然我们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反咬一口。”

张怀民面色一紧,严峻道。

“篡改账册?”

我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召唤在一旁默立良久不动的宋睿辰,全并未注意到他五味杂陈的面色,只是道。

“快,把我刚刚吩咐你择选的那几本摊开,我们一查便知。”

宋睿辰别扭地上前将十本账册摊开在地上,低声道。

“就这些。”

这才察觉宋睿辰低落的情绪,我愕然抬头望他,糊涂道。

“怎么了,睿辰?”

宋睿辰顶着那道我身旁亲密无间的探寻视线,立马感受到不妥,胡诌一句,打哈哈道。

“这不是,对钟离你让我按这个成色从那堆满架子的账册中大海捞针感到困惑吗。”

我闻言轻轻扑哧笑出声来,我好整以暇地扬了扬眉梢,洋洋得意道。

“睿辰,你忘了,这账册之制造,虽由户部统领,可都是由地方全权负责的?”

宋睿辰坚定地点了点头,我颔首又道,语意悠长。

“那么贺县延至祀州,是不是便是祀州知府吴齐赵所管?”

一旁的张怀民早已明白我之所指,只是温柔而欣赏地将绵长的目光投注于我身上,微微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

宋睿辰沉吟片刻,恍然大悟,目色绽放,大感意外道。

“钟离是说,这祀州的制作原料与他州府与下辖有别?”

我讳莫如深地抬了抬下巴,目光与张怀民默契地对接,不言则明。

他大为赞叹,虽心口一空,却激动不已。

“这样,吴齐赵早已觉察张乔延的小动作,只是以退为进,蛰伏于其后,以公职之便在无伤大雅的范围内甄别出一定范围的纰漏,方便日后我们调取,不至于十天半月寻不到藏匿于这成百上千的典籍。而这“疏于”追击的手笔自然将他的胃口养大,放松警惕,待到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我郑重地点头,声线平稳。

“是啊,吴齐赵定是得了吴词安的授意,时刻紧盯张乔延的动向,适时给予他空子去钻,他可能还以为自己所为,天衣无缝吧!”

但是一旁的张怀民却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语意清冷道。

“可是,他既然私动账册,必将留下痕迹。毕竟我朝账册并非一言堂,而是各执一词,时常下派不隶属同一官僚系统的人员勘合,以防作伪。”

我却早有思虑,胸有成竹道。

“是这样,但是怀民知道,那一仗伤了贺县元气。全境户籍,皆为所废,原先的版籍形同虚设,需要重起体系。所以圣上放权,使张乔延去统筹战后相关工作。”

我说到此处,目光闪烁,吞吞吐吐道。

“所以……我也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一松紧如此宽泛的批准,是否隐含了圣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怀民脸庞青灰,古怪地望了望地上并排安放的册子,陷入长久的沉思。我松快地拍了拍张怀民的肩膀,凑近道。

“不必担心,这并不意味着圣上动摇了储君人选。联系当时的处境,不过是当时百废待兴,需要休养生息。而圣上一心推广陈直之法,试点于贺县。现成的毫无基础的样本,不如一试。陈直之切中肯綮,便在于编民入田,清丈土地,防止流民四窜,社会动荡,游手好闲者鼓动良民,激起民变罢了。”

我滔滔不绝,切中要害,一下说的张怀民眉头舒展,面色平缓,富有磁性的声音空谷幽兰。

“钟离灼见,实在高瞻远瞩。”

我却不矜不伐,一边疾速翻阅手中账册一边沉着道。

“若要张乔延尽职尽责地贯穿中央旨意,必然要予以惠利,而这一定的放任中饱私囊,也许是圣上拉拢的权宜之计。稳住流散的民心,十年不晚。”

宋睿辰字正腔圆,接上我未完的话语,言之凿凿。

“让渡了部分权力,反而使当地有权有势,欺压小民的豪强失势,即便张乔延有一定私心。借此壮大了军队与势力,但是只要吴齐赵压得住场子,民众与田地对的上,张乔延仍然驻扎在贺县边境,其县不乱,其民不反,其兵无胁。”

我抚册轻叹,敬畏道。

“圣上殚精竭虑,技高一筹,所以我们才是完成这一局棋的最后部署。”

我微微笑着,坐直了腰板,轻轻道。

“所以,圣上明知张乔延是在为难我,想要借权势给我脸色与打压,却依旧将我下派,不是容忍怀民与张乔延明争暗斗,而是要将张乔延的痴心妄想铲除,盘根错节又如何?若是作了私账,存了私心,没了默许,为言官所围攻,有了定罪之名,从堂堂皇子沦为阶下囚,也不是不可。就看,圣上想做到什么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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