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70)
作者:南通欢
我身上流淌着将他父亲视为棋子的苏家血脉,保不齐,有朝一日,我是第二个利益熏心却还未显露的苏长青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张怀民的棋子,他也是。我不会是张怀民的弃子,他却未必是。我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心寒,让他觉得君有戏言,让他觉得那个口口声声家国天下的苏钟离迷失在了名利场里,同途殊归。
我放缓了姿态,落落走向他,背光走去,在他的视角里,我逆光走来。在风打林叶的嘈杂里,我温声道。
“睿辰。”
他偏执地扭着脖子,佯装无意,窗外景色走马,他却观花。
我睨了一眼他酡红的耳垂,以及清减的侧颜,瘦削的肩,声音苍寒如远眺的雪山高原,险峻而空谷回绝。
“我知道,你在置气。你觉得,在我苏钟离心里,天平逐渐向名利与高位者倾斜,愚昧而谄媚地沦为东宫明晃晃的刀剑,张怀民指哪,我打哪。而我痴心妄想,他对我的情分,并不简单。对吗?”
最后两个字咬字极轻,却极有杀伤力,一下击溃了宋睿辰坚不可摧的眉间。当然,我心知肚明,其中的愤懑参杂私心,只是破败人生方才力挽狂澜的我,无暇正视,亦无心损耗于此。志在天地间,依旧高远。他猛然回头,眼瞳里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彩,单刀直入。
“所以呢,你真的执迷不悟吗苏钟离?”
他明明滴酒未沾染,却生出几分微醺的醉意,哑然失声。
“你不该忘却,他是太子,终将御极九五,后宫三千的天之骄子。玉碎瓦全,在不对等的关系中,皆是妄言。”
我并不愠怒,恰而反之,我微微笑起,露出耐人寻味的讥诮。
“谁说,我索求的是他的真心?”
他瞳孔放大,呆呆望我云淡风轻地起身,背向他,低语成句。
“我要的是,位次皇权的名不虚传。”
宋睿辰涣散无焦点的瞳仁骤缩,破音道。
“苏钟离,你此话当真?”
我迅疾回身,马尾翩飞,好似甩开的刀锋,杀人于无形,却不舍得眨眼。我眉眼漾开一股浓重的凛然,字碾碎在唇齿间,堪堪道。
“历经千帆,睿辰你还不醒悟吗?我们生于泥沼,千辛万苦地爬到出人头地的位子。可是呢,朝中之人狗眼看人低,苏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遗患无穷。苏承景是个废物,苏长青可不是,从之前的南蛮之战,到此次的贺县游历,哪一次,缺了他的席?”
我略一顿,平淡地扫过宋睿辰瞠目结舌的面色,放缓了语气。
“睿辰,我与你其实还有个极大的不同。那就是,我是女子。”
我深深叹气,踱步不止,位于低处的宋睿辰愣愣仰望我,周身劈落的,不再是明媚的春色,而是勃勃无余的野心!
“我跻身高位不假,可是功绩不过过眼烟云。陛下不会记得你的赫赫,只会贪得无厌。你若不常历常新,那帮迂腐的老家伙,迟早架空你,叫你跌个粉身碎骨。”
我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模样,令宋睿辰俱震。他惶然发觉,看似水到渠成的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是一个熠熠闪光,不安于现状,与敌对者博弈的大野心家。而自己,曾几何时,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力求摆脱一纸姻缘,谋求舒适而无忧庇护所的勇敢者。到头来,是他,狭隘了。
我余光察觉宋睿辰精彩纷呈的面色变幻,一时头疼。
“我不斗,粉身碎骨是我的结局。我斗上一斗,兴许玉石俱焚。我若招揽志同道合之士,则也许可倒反天罡,力排众议,攻守对调,开天辟地一道新路来。”
我闭了闭眼,心下寂寥。我这副咄咄逼人,据理力争的辞色,恐怕是要让宋睿辰与我的观念不合,从此决裂了。毕竟,他早就能安享人生,往后打上几场不咸不淡的胜仗,稳步升迁,既不犯险,亦无攻讦。可是,我不一样,我就是那死局中意欲翻江倒海,全局洗牌的弃子,铁了心搏一搏枯木逢春的走法。
不过,我始料未及,我窥豹一斑的是,在我口若悬河的自始至终里,他都安分守己地选择了旁观者与倾听者的角色,不越界,不质疑。南辕北辙的,他心底影影绰绰浮起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的心上之人,果然比他预想的,更难以驾驭,更令他的肖想,难以将息。
我又加了一眼瞧起来浮想联翩的宋某,轻轻叹气。
“抱歉,占了你的耳朵。我过于聒噪了,也未免,自不量力。”
他却粲然一笑,徐徐道。
“钟离所言极善,睿辰深以为然。不过我像听听,你对群臣偏帮这个死结的入手点。毕竟,与苏家为敌已是旷世之举,这百官施压,实在难解。”
我听闻宋睿辰的言论,眸光复燃,继而头头是道。
“他们的立场也存几分无可厚非。毕竟我一出,打乱了按部就班的朝局。我侵占了冗长繁琐的道道手续,越过尾大不掉的官僚集团的积弊,直连皇帝。故此,他们结党营私的油水付之东流,可不得记恨上我。”
我浅淡一笑,恰是此刻,马车驶离了大片树下,踏入河滩。耀目的光将我从头到脚镀上光晕,稠密的光亮纷纷扬扬,蓄谋已久的爱意顷刻聚集成丁达尔效应,让他的心跳,起伏不定,似山脉重峦,此去仰止,高不可攀,却夺取呼吸。
我并未投目色于悸动如山倒的宋睿辰,写申文般洋洋洒洒。
“不过,他们的大忌,犯了也罢。毕竟,皇权稳固,陛下坐阵,紧纂各部核心全力,群臣虽蠢蠢欲动,却心有余悸,断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完满地亮出底牌,笑得意气风发。
“所以,只要我锲而不舍地立于陛下身侧,守住自己的不败之地,在刀尖上把握好尺度,就能险中求安,耗死那帮老狐狸。”
我微言大义地终结了我的发言,宋睿辰笑得敞亮,一如天色。
“钟离,你似乎遗忘了我曾立下的预言。”
我不知所云,向他轻轻偏头。他微微一笑,添上一笔,画龙点睛。
“你必将人如其名。”
我垂下头去,复而抬头,眼底是感激不尽。
“睿辰,谢谢你,没有厌弃我的越礼。”
他却正色,声若清风,全无嫌隙。
“礼尚往来罢了。上次是你向内耗与失意的我施以援手,这次,我报之桃李。”
我面色朗然,负手长立。
还好,年华老去,我们还于那一叶扁舟之上,无心刻舟,两岸青山走移。
轻舟过境,我们却并不执念于求剑,默契无间地留在,彼此的原地。
第六十章 先声夺人
既是三殿下的辖地, 自是偏僻得很,车马劳顿月余,这才风尘仆仆地抵达了。祀州府衙朴素而高雅, 全无奢侈之风,府前两尊石狮端坐, 怒目而视。我缓缓睁开假寐的眼, 使劲搂了搂腰间佩刀, 又耸了耸酸痛的双肩, 胡乱捏了几把僵硬的肌肉, 牵扯得后背线条带动双刀轻响。我拍了拍倚靠车窗陷入梦乡的宋睿辰,便二话不说, 率先跳下了车, 衬的一旁伺候着趴下在地的奴才灰头土脸地爬起,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叉腰上下打量了一番称不上气派恢弘却深沉而震慑的祀州府, 不发一言。
倒是一旁的知县大老远就候在府衙前,堆满了官笑,滔滔不绝地寒暄, 独角戏唱的不亦乐乎。我却只是客套地含笑微微点头,余光瞥向此处掌握真正话语权的那位。
吴齐赵温和的面容上静静流淌着光阴,倍感亲切。是了,这位,即为张怀民的站队与后防了。我心思急转, 稍稍思忖。我在马车上翻阅过近半年祀州府近半年来大大小小的人事调动名单,这一把手中的重心, 可未曾变动半分。
如此, 断不是临时安插,足以判定, 陛下对张乔延,是有堤防的,而张怀民,也从未掉以轻心。我思及此,脸上漾开一抹雾霭般迷蒙的笑意,释放出和熙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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