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46)

作者:南通欢


“黄将领过来,钟离有失远迎。”

黄祁山眼波一颤,心下感动,面上笑意更盛。

“苏将军这几日突飞猛进,末将几乎已经是倾囊相授了,望苏将军不嫌。”

我闻言拍了拍他的肩头,嗔怪道。

“黄将领你这么说钟离可就不高兴了,太见外了。得师如此,钟离三生有幸。这几日,受益匪浅,哪怕午夜梦回,都是马上春秋,乾坤颠倒。”

黄祁山心底有什么满溢上来,不知怎么的,他心口有一种浑厚的感召,眼前这个略显瘦削却孔武有力的姑娘,生来便是要在战场上谱写自己神话的所在。而自己,不过是碌碌过客,送她需要的一程。她打心底里感恩,与体察,她不认为自己比他高了一级,便是贵贱有分。他是良师,亦是益友,此去经年。思绪拉回,我已高坐马上,言笑晏晏地朝他摆手。

“黄将领,你来,我给你看看我现在的水平。”

他恍若隔世般穿过我的视线,暖意浮上胸膛,勾连起滚烫的信念。

“末将这就来。”

我雀跃地回头策马,快马加鞭,扬尘而去。情绪高涨之下,只觉天地广袤,我渺渺于世,怀揣踏遍山河的野心,让景物和风追不上我的心速。很快,黄将领追击过来,稍稍勒马,开怀一笑。

“苏将军渐渐,让末将望其项背。”

我笑意上扬,铺盖过重峦叠嶂,骋怀高呼。

“此一时,彼一时,黄将领不日,又会发现,我不如你。”

黄将领满脸春风,风吹得笑容高昂。

“此话怎讲?”

第三十九章 生死疲劳

我目光放向目不能及之处, 喟然叹曰。

“天地浩渺,人生须臾。倒是山高水长,百无禁忌。”

回首递还给黄祁山一个坚毅而破碎的示意, 我又明朗起来。

“孰能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黄祁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道。

“苏将军把末将搞糊涂了, 末将才疏学浅, 但望一解。”

我在不似的西风里怅惘却不失意, 徐徐答话。

“没有人能长长久久地风光, 要想山长水阔, 与目齐平,当不知疲倦, 热爱你的所在。黄将领, 你热爱射御之术吗?”

黄祁山怔然于我与平日埋头苦行僧一般的我判若两人的我,却反射道。

“热爱。”

他低头望向手中岁月沧桑, 印记斑驳的弓箭,陷入妙不可言的心流往事。

“从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把弓,我就没有放下了, 长夜漫漫,也合枕而眠。我的人生,是用这把弓写就的。”

我微微笑着回望与往日相比面色温柔似水的黄祁山,悠悠道。

“是了,每个人都不粗鄙, 每个人都能体会自己所爱的甘味,所以黄将领, 在这方面, 老先生们,未必如你。你说出来的句子, 比洋洋洒洒的妙笔更打动人心。”

黄祁山彻底呆愣,嘴巴翕动。

“末将,不过一介武夫,从未,在文学造诣上涉足,从未听人这样夸过。”

我并不停步,马嘶鸣穿过风吹则低的草甸,我说。

“端正自己的身份固然重要,却也别忘了端平自己的心绪。”

我颔首,风是句子的收尾,也是句子的开端。

“我的意思是,黄将领,不要觉得自己只是教我一时的萍水相逢之人,我归属东宫以后,我们可能会在某一刻并肩,或是以背相抵。况且,没人能守恒,您之所以是东宫一代射御宗师,你的爆发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追我赶,才是共赢之道。我们有很长的路,东宫有很长的路,殿下有很长的路,这些路,在交叠,在分岔,又在合并,重逢。”

我顿住,完满地笑了。目光灿然投向被连珠炮打得几无反手之力的黄祁山,声似断线,却藕断丝连。

“黄将领,从今往后,不要再自称末将了,也不要再唤我苏将军。”

我的双眸静如深海。

“在下钟离,很高兴结识你,祁山。”

黄祁山静默在风里,目色天旋,良久,颤巍巍地伸出双手,紧紧回握我,笑得纷繁。

“祁山见过钟离。事到如今,祁山这才明白,殿下收你,绝非兴起。善察人心,心思细腻,不自矜,不轻言,短短数语,道尽我所有顾虑与动念。”

我从容恣肆地笑着抽手,耳畔嘶鸣。

“不过是肺腑之言。而且祁山,你说话,越发文气了。”

一言尽了,我放声大笑,丢下愣怔的黄祁山。半晌回神,不知所想,却一往笑之。他见我远去,赶马来追,似是要与我一决高下。我岂能遂了他的愿,偏头掷去一个狡诈而不明的挑衅的笑,我一个借力上跳,腾空在马背上换了个方向,倒骑顺箭,弓响箭走,直冲黄祁山面门。

黄祁山骇然,却不慌乱,只是迅疾侧避,撕扯着风声的箭羽危危擦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我张狂地一踢座下马,稳如泰山,倒坐依旧,只是手中弓不停。箭似狂风,又似奔马翻涌,风举云飞,刺穿一层又一层的空气,让黄祁山闪避不及。可是他毕竟是东宫一等一的箭手,他有些气急了,借着重心,整个人翻转过来,倒挂马身,不由分说就是搭弓一箭。

我被他大胆的动作惊了一惊,反应慢了一拍,其方向又一时难以判断,等我调转坐姿,箭眼瞅着就要正中胸口。虽然养成了穿护心镜的习惯,可这也是要命的一击。毕竟,优雅地摔下马实在是个高难度动作。情急之下,一个前几日我偶然发觉的马儿开关跃然心间。可是那个动作仓促的很,未加操练,生疏加之运气,我没有把握让杂技原封不动的再上演一遍。

可是箭就在面前,风声扑在脸上,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闭眼的瞬间,就跌下马去。我心一横,并手为掌,对准马的肩胛便错手劈去。与此同时,脚扭住马颈,重心后仰,双臂钩住马胸与颈过渡处,以防被急刹车带下去。于是,黄祁山只觉得新世界的大门徐徐向自己打开。那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栩栩如生地就地摊开,供他细赏。

在我几秒钟里眼花缭乱而行云流水的亡命步骤下,马的眼睛瞪得溜圆,瞳仁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神秘的感召,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双腿不自觉地弯了下去,滑跪一般低垂马头,伴随着哼哧哼哧喘的粗气韵律,一跪到底,却不止步,就这样,滑出十几米远。而我胆战心惊地贴着马背,眼睁睁看着那支闪着锐刃的箭,呼啸着从我鼻尖上方飞跃。显然,我完成了这个颇具古老与玄奥的动作。黄祁山不可思议地快马上前,语气浓墨重彩。

“钟离还好吗?这是……”

我嘉奖般爱怜地抚了抚它的额头,马儿欢快而骄傲地发出阵阵嘶鸣,为自己正式解锁了这个技能而沾沾自喜,摇头晃脑,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谦逊地向着黄祁山一笑。

“见笑了,祁山,雕虫末技,莫要声张。”

他仍然惊愕不已,围着我和马前前后后看来看去,神神叨叨的,惹得我捂嘴直发笑。

“真是壮观,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此马还如此灵通。”

我笑着揪了一把马不停耸动的耳朵,制止它偷听我们谈话一般,只是叹道。

“我也不知,无意中发现的,怎么样,也许这便是下马威的由来。”

黄祁山啧啧着点头。

“莫过于此。”

多年以后,此时嘻嘻傻笑的我会明白,西戎对我天生的吸引力,始终存在,从未断绝,有人,终始如一,百年一日,翘首等我回家。

打马回到东宫时,门口站了一溜的生面孔,我一脸疑云地望向身旁的黄祁山,黄祁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这些是新兵,打算往射御方向培养。我有些力不从心,钟离你看,能不能搭把手。”

我闻言想都不想,笑吟吟道。

“那自然是乐意效劳,教会别人,于自己也是上一层楼的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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