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224)
作者:南通欢
我心口钝痛,眼角不经意,已然湿润大片视线。
“宋氏一脉亏得宋睿辰忍辱负重,披荆斩棘,与你同期进入武场,孤立无援。你最知晓他经受过的苦楚,也知道他命陨的戛然。”
我口中的茶涩加重起来,心疾隐隐发作起来。
我总觉得,金海宴猜到了宋睿辰的死因,只是他没有戳穿。
又或许,我给宋睿辰立的祠堂心意过于明显,是夹杂了愧疚的悼念,我对宋氏的有意关照与扶持,他虽身处江湖之远,却也觉察到了。
“宋氏从来都知道你对他们做的一切,心里感激,却无以为报。”
金海宴慈祥的眉目生动起来,他语重心长地目视我。
“宋氏也从来知道宋睿辰为你做的一切,他们从不责怪你。”
我呼吸急促起来,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宋氏知晓你们二人的交情,自你艰难登基之日就在地方造势,不要告诉我,这一点,你从未察觉。”
我深吸一口气,缓慢回答他。
“怎会不知道。多少封书信穿过无数个春夏秋冬,极言宋氏的热忱报国之心,可是我心里这道坎,实在难以逾越……”
“宋睿辰就死在我眼前,我无法接受他的族人再次涉嫌,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像张怀民或是张乔延乃至是先帝那样冷血,将深爱自己之人做棋子,师父,我做不到。”
“如果你今日劝我只是这些,那么,或许师父,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金海宴摇了摇头,笑得和蔼。
“傻孩子,宋氏稀薄且力单,虽无强权,却在地方始终为你造势,一去经年。”
“若是扶将起来,将是一众死臣。”
察觉我眼色微沉,他放缓了语气,听起来字句都是在叹息。
“不是要将他们做棋子的意思,而是你要明白,如果棋局上赋予棋子生命,那才是对芸芸众生的成全。”
“如果你出于伤痛的过去而顾虑,出于好的私心将他们永远置身于棋局之外,那才是,最大的残忍啊,依慕。”
豁然间,江水起伏拍打,寒鸦振翅而走,日光打在我脸的半边,有了温度。
“我知道,你厌恶这样的谋士做派,当年我教你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
江山闪动细碎的光泽,我转眸看向带着笑意的金海宴,没了思绪。
“所以我有所保留。”
我猛然望向他,目光中似乎有什么破碎开来。
“而现在,我知道,这缺位的一课,终究得给你补上。”
我顿住,刹不住的情绪堆积在眼尾,似乎预见了一场观念的崩塌。
“让棋子抵达它想去的地方,未必不是一种成全。”
我惊醒般抬眸,却失去勇气看他,只是假意望向窗外,这才发觉,苍茫如原野的天上,落了白。
屋内烤火很暖,但我却宁愿逃离向那被冰雪封住的深山,逃避当下心底的那道墙。
“依慕,你于良心上过不去那一道坎,对不对?”
我僵硬地将视线拉回聚焦,这才堪堪抑制住心里的酸涩,眼前之人在褪色。
“师父……这世上有很多傻子一腔热血地替我去死,可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金海宴深深叹了一气,冷清的声线滑入我模糊的听觉。
“正因如此,我和曲黄三人才愿出山。”
我懵了一瞬,突然回神,放大了声。
“什么?曲师父和黄师父也……”
冷气丝丝绕绕在指尖,木格窗边的海棠枯木被压得有些沉,我陷入沉默。
“我此番来与你会面,就是要探一探,你最宝贵的那份初心还在不在。”
我磅礴的幻想在这一刻终于复苏,恍惚间,我似乎能目及海棠枯木而逢春。
“至此,以老夫之见,你这个忙,我们都愿意帮。”
而我还在怔愣之际,但见金海宴从宽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边角似有微潮的痕迹,却因小心存放而完好无损。
他指尖微动,平摊后徐徐展开书信,朝我不再吝啬地展露了熟悉如当年的微笑。
随着他抹平书信的褶皱,我的目光剧烈地抖动起来。
“臣等闻圣人治国,则臣子皆欣然而往……臣等愿为陛下之刀刃,破除将至之奸人。”
落款醒目而鲜红,那是无数个重叠遍布的手指印,泣血般诉说着不甘与野心。
我眉宇熹微,再看金海宴深潭一般的眼眸,却见明显的波澜。
“这就是宋氏一族,那一役,满门忠烈。”
我黯然垂眸,手却不自觉握紧了纸张的边沿,轻轻颤抖。
“这就是宋氏一族,下一役,依旧前赴后继。”
“依慕,现在,你决定了吗?”
我顷刻的失态,继而展颜,将手心的玉佩放入了金海宴的手心,一如既往。
“弟子愚钝,师父见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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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如和田,水秀如锦缎,或许应该倒过来讲,但是已然太久没有接触自然,曾生长于马背上的我因登帝位不可贸然出宫,故而竟对曾经策马驰骋的草原陌生了不少。
绵绵密密的雪已然停了,过一场雪,苍松碧绿的新枝一低头,一颗露水如珠地滑落下来,清脆一声砸在地上,裂为数瓣。
而我怡然地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雪里蹄上,缓缓颠着,远远便望见了在天边招手的曲黄二人。
我抬起下巴微微扬眉,还十分料峭的北风将我的马尾吹得很高,我眯了眯眼,自觉拔高了声线。
“哎!这边!”
两个依旧身姿挺拔中年人听见被风吹散的声,于是定睛望过来。
当视线清晰聚焦在对面平原上两个并马而行的身影后,欣喜之色虽隔数百米却仍显而易见。
我笑意盎然地面向奔马而来的二人,被他们全力挥手的笨拙模样所逗乐了,由衷地欢声。
“二位别来无恙,可还安好?”
黄祁山向一边的曲某怒了努嘴,故意捂着胸口哀嚎出声。
“失去了得意门生后,为师都寻不到人生的意义了哎呀!”
一旁的人也默契地打起了配合,连连点头,全然是一副痛心疾首到了极处的模样。
我歪了歪嘴角,任由两个人老心不老的老顽童又笑又闹,嗔怪道。
“我不再是那个毛头丫头啦,你们呀,收着点吧。”
两人会心一笑,见好就收,亲热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一阵嘘寒问暖,让我一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蛮好蛮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地任由这两个人摆布着,却丝毫没有怒意。
在他们面前,我永远不是帝王,而是徒弟,永远的徒弟。
金海宴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打断了戏精的二人,笑言道。
“依慕现已在贺县设下圈套,我们当辅助她请君入瓮。”
我嘴角噙笑,颇有风雨不动之姿。
“我会尽快为各位大人安排身份,大多是卧底的角色,毕竟你们曾为张怀民旧部,这样的人设,想必还是极具欺骗性的。希望各位好好把握,我不求二皇子尽快露出马脚,但求二皇子的全部真容暴露在日光之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三人颔首,无需多言。
落日西斜,雪色晃眼,天高路远,我抬手遮去半边光线,放空望天,太阳似乎不再那么热烈,可以直视。
我终是下了决心。
几人谈笑间走马来到一处岔路口,有一颗歪脖子树积攒了些残血,树干斑驳湿润,却还是顽强地立着。
金海宴忽然开口问我。
“阿依慕,你知道自己现在的野心是什么吗?”
“你与苏家的仇怨早已告一段落,你清算张怀民欺你弃你也过去了,那么现在的你呢,究竟期待一个怎样的结局?”
我微微笑了,即便金海宴不回答,想必我也会在此宣告给天地风声听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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