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74)

作者:南通欢


“可笑吗?哪怕苏长青死了,我还是姓这该死的苏。”

我毫无前兆地转过头去,对接上的是洛桑自始至终未改分毫的温柔。他被打断的单方注视稍显措手不及,而他面庞的红晕比天边的流云更流光溢彩,使人不经意就生了心动。

“可是我已然被钉死在了大逆不道的耻辱柱上,压迫我的是那么不可饶恕的剥削,可我反抗的利器,不是他物,而是那套迂腐体系里更为暴躁和冷血的君权。”

我犀利地笑了笑,眼眸蕴上淡漠的光芒,苍白开口。

“是啊,我爱张怀民。”

一旁认真聆听的洛桑笑面依旧,衣袍下死死攥紧的手部动作却彰显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面容的苦痛,可那棱角生的英气的面上却是四平八稳。

长眉入鬓,一笑意气生,却唯独少了将才的从容。

“爱到骨子,爱到我为自己争取的每一个以后,都有他的全部。”

我凝视着眉目精致如雕如琢的洛桑,心知他心中所想千丝万缕,却不避讳。

因为我知他爱我亦如此,他为挽我性命所做,我都已知晓。可我,只想劝退他的一片苦心与付出。

不因其他,只因我累了,亦怕了,更因为,我还放不下他。我若任由洛桑心悦我,我是在对这场情感里的每个人不负责,也是在亵渎我曾经活过的这十八年。

绚烂如烟火,亦虚无到转瞬即逝的欢庆。

“可是这不意味着,我纵容他的决断,所以我对他的冷血杀伐说了不。我有我身为一国之将的原则,以及底线。”

我眼眸流转,火焰般的野心燎起一阵星芒。洛桑一刻的惘然,他似乎从眼前飘散过去极快的记忆碎片中攫取到了缓慢到接近停滞的珍贵所在。

彻底回想起这个野性十足的眼神,那稍稍刻薄的,却不是贬义的,而是充满了力量感的,洋溢着热切充沛生命力的眼色。

他恍然,望向我的眼底多了一分哑然与震惊。是阿依慕阿娘的那个回眸,是阿西达临走前在马背上那个淡然的回眸,从此烙印在他心底的那个印记,此刻苏醒,如同冰冷多年的铁器碰触到了足以燃尽世间万物的温度,融化了本初的模样,却新生此后余下千秋万代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崭新。

“我厌弃了中原朝堂上处处为敌的欺压与那并不公正的衡量与制约,我厌倦了那君名大过天,臣意盖过地的高压环境。”

我笑的愈发干涩,风吹起我散乱的鬓发,我苦意不说。

“那窒息的压在我身上的宛若愚公移不走的大山,哪怕我苏钟离这么多年都在以一个纯粹的武将身份付出我的生命,不弄权,不专横,赌上我的安危与否,为他们不计酬劳地做了那么多,恩惠过大小地方百姓。为瑾国贡献了我微不足道却波澜壮阔的小半生,可他们不仅从未想过反馈我一星半点,反而恩将仇报,处心积虑地夺去我的功绩,抹去我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容不下我的。”

我一吐为快,眼底的泪水却已然流干,余烬皆是平和的悲凉。

“所以,那个欢快热烈,舍己为人,前后奔走,不顾个人命运的苏钟离死了,永远葬身在那场败仗里了。”

我眼神闪烁,不甘却释怀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轻声喟叹。

“因为苏钟离立下过生死状,不败西戎不还,而她攻无不克,永不言弃。所以现在活下来的是阿依慕,苏钟离,她被瑾国所有立于朝上的达官贵人们合谋,残忍地被谋杀在了疆场,亦献祭在了凉薄的朝堂,从她登上大殿起始,结局就已然花落水流,落地成图。”

洛桑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心神俱震。作为一个从来被温情怀抱,生于关怀鼓舞,长于以本事说话的部落里近乎众星捧月的优秀后继人的存在。

他实在无法想象,也永远不能体悟或是知道,一个前半生都为一个信仰而活的女子,在这已然生存极为艰难的世道上立下功名,究竟需要吃多少不为人知的苦头,他平心而论,真的无法感同身受。

他所能做的,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和悲欢相通,不过认认真真地跟她说。

“阿依慕,如果你愿意,明日,扎兰部就是以你为首领,不论是复仇,还是选择忘记,我们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这一次,不附加条件。”

他笑如长云,口吻是无可救药的包容与安抚。

“因为,这一切本属于你,我本代为接管。现在,我使命已达,是时候,归还给你了,我了不起的阿依慕。”

我呼吸随着心跳漏掉一拍,良久我笑了,缱绻的风中有化不开的情绪与动容,却因命运复杂,走过的路坎坷,我姑且不能称之为心动。

“洛桑,真的感谢你,我在最狼狈的年纪拖累你,将你牵扯进我这令人头疼的一生,你却从无怨言,甚至倾力以赴,我……无以为报。”

闻言,洛桑却开怀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恬淡地扬起俊逸勾画的眉梢,惊艳了我的眼底冰寒。

“没关系,阿依慕,在我这里,你永远没有关系。”

我违心地感到心跳声盖过所有,我不知所措到从未有过,天边的金光耀眼到余光都不堪重负,飞鸟振翅,清冽的天空辽远,我发乎于什么,又终于什么礼数?

我犹豫再三,还是望着他眼底不加掩饰的爱意顶风作案,纠结到了极致。

“洛桑,为什么?”

洛桑似乎是怔然的模样,笑意却真切地洋溢在无双清绝的面上,未曾消退。

我想,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还是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洛桑的眼底是和我一样的琥珀色瞳孔,只因我的血脉交融,不是那么的摄魂夺目,只是收敛地投射出隐隐的琥珀色彩。

那有些棕黄的头发被风无心吹乱,我却有意心念一动,照耀其上,是暖融融的天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心是上苍开的玩笑。

“看来我的阿依慕虽然智勇双全,却记性不怎么好。还好是武家出身,否则科举可怎么记得住!”

我气急败坏地捏住他的耳垂,手感不错,不对,我在开什么小差!不知到底是生气他的无礼出言还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狠狠揪了他厚厚的耳垂一把,他痛的嗷嗷叫唤几下,这才委屈巴巴地挪远屁股,躲避开去,幽怨的目光锁住我,仿若受了冤屈的小狗,摇尾求怜。

我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脸,没好气道。

“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记性不好,说不出来,等着继续挨揍吧!”

不料洛桑陡然正色,收起玩笑的面色,一点一点凑近我,诚恳地道。

“阿依慕,还记得吗,在边疆,我们初见那天,我对你说过,我洛桑,这辈子,就是为你而活。”

我手腕停在半空,空白的脑海跳跃过多个预想中的回答,插科打诨的,玩世不恭的,一本正经的,却唯独没有,这样大胆直白,热烈灿烂的。

我调整好呼吸,这才装作镇定地进一步追问,他眼底是我,一如既往的笑生两靥,绝代风华。

“洛桑,我感激你的关爱,可我不认同你的观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虽在俗世里为过活卖命或是庸碌,却无疑,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你这是何意?”

我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开始期待这个永远热烈开朗的大男孩的回答。

洛桑眉梢不动声色地一挑,随即暖暖一笑,轻松将我的拒之千里击溃。

“可是阿依慕,你忘了,这是我们专属的契约,从诞生之初,就捆绑了我们的命运。”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风流倜傥地笑着,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枚绿意生翠,清透到近乎透明的双鱼玉佩的另一半,但笑不语。

我结巴,倏然变色,继而快速摸出身上属于我的半块,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与他的紧密贴合。

心的距离,似乎也在两块玉石契合的那一瞬,生死相依。严丝合缝,确信无他,是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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