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47)

作者:南通欢
我嘲讽地扬了扬嘴角,眼尖泛出一丝苦意,却淡定从容地挡了回去。

“是啊,可是我所领乃是完耶七卫,终身任职,直到我死,他们都只追随我。你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告密,谁会去说呢?这样的蠢的,怕是根本不会被编入这只精锐之师吧。”

轻描淡写,却威慑十足,不料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青年人倒是不生气,哈哈笑着继续道。

“苏将军风趣,鄙人并非有意冒犯苏将军隐私,只是担心将军立足,妥帖些好。中原繁文缛节,还是小心为上。”

我冷哼一声,并不惯着他,只是礼貌地挤出一丝微笑,声线却是冷的。

“多谢您挂怀,只是若是不规以泾渭,有些时候,人未免却粗野了。”

我意有所指西戎人的野蛮,挑衅似的抬眸凝向这个不知来意的青年,戒备心起。

赞雅布闻言仍然不恼,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微微舒了一口气,扬首朝汩汩的河水轻声诉说,故事久远非常。

“殿下是我部的英雄,在八岁时曾经一人御马赶跑了群狼,从此立下了威信。”

他顿住,状若无意地淡淡扫了我一眼,见我在漫不经心地听着,继续噙着笑不厌其烦地说了下去。

“在西戎,谁是部落的接班人,是无定数的。新生一代中,谁的威望高,服他的人多,谁就有资格继任部落首领的位子。”

我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认真听下去,双目在望不见万物的夜里恍然睁大,赞雅布的眸光亦是熠熠生光。

“苏将军,所以洛桑继承我部,是众望所归。”

我凝眉,笑出了声。

“阁下说这些给我听,是什么用意?我知道洛桑的人生将会是何等的精彩,如今却折在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上,我也算是罪无可赦了。这些,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说。我似乎想通了,也许,三年之约过去,我会继续驻扎在此处,用我漫长的人生,去赎罪,去偿还我的罪债。”

我敛眸轻叹,说不出的释然。

“阁下白日里给我面子,没有当众责问我,已是天大的顾怜。现下深谈,我也知晓你方所在意,我会负荆请罪。哪怕先帝阻拦,我也会徒步去西戎请罪。如果他真的熬不过这道鬼门关,我到了西戎,任凭处置,也算是……落叶归根,是我的福祉。”

我闭了闭眼,笑得清朗,笑声跨过河堤,渺远传开。

“我这风云变幻的前半生,我已是看开了。我这些年,的确在攀升,得到了最初想要的,甚至超出了既定的预期。可是……我亦是殃及了很多人,如果我不参与,他们的人生轨迹就不会改变。他们还会好好活在世上,他们会与我无关。”

我似是哭泣一般轻笑一下,然后低落下去,眼泪滴落在干旱的地表,却无法润泽干裂几十载的土地。

就在我笑出了眼泪之时,我深深吸气,感受到身旁定定的注视,不再隐瞒心中的委屈与酸涩。

“可是,我宁愿我的人生中,他们缺席,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永不相见,活着,永远是人生最大的命题,不是吗?”

我垂头望了一眼仍无苏醒迹象的洛桑,声线凄寒,目色分裂。

“是的,三年,换取我的所谓高嫁。可是,何其荒唐啊!我可是镇国将军,我为国出生入死,多少次命悬一线未曾退缩!功绩甚伟,我若是男子,天下女子,怕是任我择选,朝中都不会有半分喙。可惜我是女子,且无够硬的娘家作后盾的,立场上孤苦无依的女子。我在那些人眼里,配不上高贵的张怀民,我不该登临后位。凭什么?我只是追求我爱的人,我又不是追求他手中的皇权富贵,国家大权。我改写了多少次危局,却惟独无法拟定自己的命运。”

我饮泣,断断续续道。

“所以,我累了。看似三年可以修成正果,但他们真的会放过我吗?”

我自嘲地将发丝向耳后拢了拢,然后凄楚不已,自问自答,安然的神色刺痛了赞雅布,他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我怎会不知他们阻挠我的企图呢?我无家族,家道空落,亲手葬送了苏家,然后另立门户。这在那些文官眼里,已是大逆不道且不说,他们心里门清,我不过是皇帝眉目低垂的侩子手罢了。苏长青虽干了一堆见不得人的勾当,死的契机却是微妙的,值得推敲的。我这样六亲不认,完全依附皇权的傀儡,他们无法捞得半分好处。而他们上书推荐的大家闺秀,或多或少是沾亲带故的外戚,可以在政治上对他们的仕途有所帮助。所以,我想,哪怕我最后历经磨难站在了张怀民身边,也永不得安宁罢。”

我揉了揉酸胀的肩头,目色凄凄。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了。”

赞雅布目色震动,大骇道。

“你说什么,你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就此前功尽弃吗?”

我笑得开怀,戏谑地偏头睨了他一眼,打趣道。

“看起来,阁下比我更急切呢。”

赞雅布自知失态,稍稍僵硬,然后挠头。

“只是殿下曾与我说过,苏将军的执念与付出,替将军不值。”

我目色一动,眯了眯眼,向他探了探身子,危险地舔了舔嘴角。

“哦?这个才见了两面的小子,竟然对我了如指掌么?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如实道来,饶你不死!”

惊诧之下趔趄一下的赞雅布哆哆嗦嗦地望了望我怀里的洛桑,犹豫着开口。

“呃……苏将军误会了,再说,洛桑还昏迷呢,你将才还大有冰释前嫌的意味。如此变卦,敌对西戎,岂不是啼笑皆非?”

我无意中将洛桑抱得更紧,略一咬牙,气结道。

“一码归一码,洛桑他不也是对我有所隐瞒吗?要不是他救我瑾国全军,灭了阿颜氏,我可要与他好好算账!”

风吹得猛烈,一缕发丝垂落在脸侧,我方欲拢到耳后。

一只手却先行这么做了,我一怔,没了反应,僵在了当场。

场面寂然,我总算明白刚才对方欲说还休的语气与眼色,却被怀中人的轻笑拉回了神。

“既然苏将军介怀我的不坦诚,那么今夜,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苏将军,一切的一切。苏将军想听多久,我就说上多久,奉陪到底。”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渐入佳境

对方是嬉笑着的, 我却在他发出虚弱声音的那一刻就红了眼眶。夜风寒染,瑟瑟撩拨我的发丝,因为汗水和血液, 已然结成了一缕一缕的。星辰稀疏却清朗,月光打在沙丘上竭力伸展的芨芨草上, 如梦似幻, 是沙漠, 还是草原, 还是梦境, 我几乎分不清了。

我拼命挣脱开他覆在我衣袍上的手,动作却是极度的轻柔, 生怕初醒之人又伤到了哪处。我热泪盈眶, 却气急败坏,颌骨传来的阵痛和撕裂开的伤口都在提醒我们适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海市蜃楼。

我冷笑一声, 率先发难,凝着那人稍显平静的眸子寒了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你究竟是谁?”

洛桑却微微低头,一绺鬓发垂落, 泛着棕色的光泽。

他笑得不似京城公子哥轻佻,只是明亮坦诚,热烈的目光友善地在我面上蜻蜓点水地逗留一瞬,然后叹道。

“苏将军莫要动怒,我不是正要和你说吗。故事很长很长。”

我将信将疑地靠着他缓缓坐下, 然后眉眼低垂,十分的不自在。毕竟, 我还未曾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快地拉近距离过。

我目不旁视, 瓮声道。

“说吧。”

层云破裂,月光似河流淌, 静谧无声之中,萤火虫在远方三里所在上下飞舞,芦苇高荡。一处贫瘠,一处丰美,这地方还真是五毒俱全,五脏俱全。

我无端笑了一下,洛桑安定地望着我的侧颜,轻笑出声。

“苏将军何故发笑?”

我却只是敛了笑意,摆手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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