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命要从娃娃抓起+番外(208)

作者:芒芒绿绿


琴嫣殿无人光顾的时候,孟卷舒总是喜欢卸了钗环锦衣,将所有内侍和女监都打发出去,一个人捧着一盏泥土泡就的茶,久久地坐在殿前的长阶上,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当西景荼靡、华镫影落,晨曦的光再一次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时,手里的茶盏冷如冰霜,便知这漫漫余生,又捱过了一日光景。

在薛云照的率领下,边关挑衅的蛮夷很快便萎蔫了下去,其出兵之速,杀伐之果决,足有当年夏峥所向披靡之风范。

这一趟不仅平定了蠢蠢欲动的西边和北边,归来途中还剿灭了祸乱一方的匪寇以及不成气候的几处民间起义。皇帝很高兴,赏赐了他无数珍宝,索性让宋坤乾告老还乡,将薛云照提拔到了他的位置,世人更是交口称赞,直道天佑我朝,将星出世。

一时间,薛云照成了朝堂上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艳羡,说亲的,送礼的更是络绎不绝。薛府不得不整日闭门谢客,否则从日出到日落都难得安生。

然而人人注意到的,是薛云照如今的荣华富贵,薛母的心却从未有一日放下过。

都说母子连心,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儿子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自南征北战回来之后,那眼神分明不再纯然,多了很多旁人看不透的东西。

而这种担忧,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一点点显露出来……

薛云照像是变了性情,十天有九天都是住在军营之中,回来时也只是一个人独处,不与人说话。他日渐清瘦,却并不怎么吃东西,在府中时常常会为了一些小事发脾气、摔东西,甚至开始忤逆父母,话说不到三两句就变了脸色,扭头去军营歇上好几日才会回来。

薛中书和薛夫人心中惴惴不安,都说战场上血流漂杵,横尸百万,一个自小温养在阳光之下的人,陡然间长久地湮埋在阴暗湿冷的尘土下,或许难免心智错乱。可是……可是此非顽疾而是心病,世间之大,如何才能寻得解脱之法?

一片巨大的阴云开始笼罩在中书府的宅邸之上,薛夫人日日长跪宗祠,上供神龛,以乞求困顿在薛云照身上的亡魂怨念可以释怀往生。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寻不到病因,找不到症结,薛云照的性情仍旧向着所有人忧心的方向愈演愈烈。

“薛云照,”这是夏之秋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语气中明显带着愠怒,“你究竟是怎么了?”

薛云照的面前燃着一团火,他随手又扔下一件儿时的衣物,火萎了片刻后猛地上窜,燃得更高了。

“夏姑娘,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一处东乐街,这么多年了,你想救他们吗?”

火光映在他幽深的眸子里,孜孜不倦地灼烧着。

夏之秋没有说话,只是探寻地看着他。

“毒入脏腑,文官早已救不了这个世道了……可是武将还在,普天之下也只有武将可以……”他一件件地往火中投自己从前的东西,脸上没有一丝眷恋,“朝廷这些年来一直重文抑武,致使夏将军壮志难酬。一个活着的人身怀终天之憾,你为他而难过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触手可及的火焰更灼烫。夏之秋的眼神黯了黯,将目光偏去了旁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自己便是父亲唯一的负累。若没有她,或许他可以一辈子驰骋疆场建立功勋。他的前半生过得潦草而糊涂,后半生又过得无力而遗憾,那昙花一现的戎马生涯璀璨而绚烂,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在世人眼里,这刀枪拼杀出来的一生,自始至终仍然只是一个笑柄。

薛云照亲眼看着自己的过去被付之一炬,缓缓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薛云照,永远忠于天下,忠于百姓黎民……”

很快,这个朝廷新贵私德不修的名声便再也裹不住了。忤逆父母,独断专行,挥金如土,目中无人。当人们发觉他与那个传闻中清贵自持、皎若云月的世家公子不尽相同时,流言蜚语开始甚嚣尘上,人们开始指摘这个高门逆子,从前人人称颂的景象一时消失无踪。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的美谈,终究是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孟卷舒卧在他的怀中,轻声笑了笑:“这下好了,我们俩的名声,没一个是清白的……”

朦朦胧胧中睡意未消,薛云照翻身搂着她,沉吟着:“恶贯满盈的鸳鸯,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明月高悬,火光依旧。

从前的东西一样样烧,如今大多殆尽了。那曾雅致的厢房书斋,也只剩下一具徒有其表躯壳。

薛云照的面庞被橘黄色的火光肆无忌惮地舔舐着,热烈得像夕阳。他的脚边堆满了书,怀中抱着一摞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灼人的火势,不觉得闷,不觉得烫,只是缄默地将一本又一本书扔入其中,像是在碾碎废弃的荒草,淡漠地看着它们焚为灰烬。

飞灰被热浪冲得腾起,一寸一寸划过他的目光,往更幽黑更深远的夜空漫溯而去。

像是一条倒流的河,从人间到天上,掩埋十数年过往。

“照儿——”火光之外陡见此景,薛母失声喊了出来,言语颤颤。

她知道近日来他常常会一个人在院中烧东西,衣物器具、笔墨字画,从前用的东西一样也没留下。纵使她忧心如焚,却也不敢操之过急,一遍又一遍地宽慰自己——烧过了,怨气消了,他一定会变回从前的样子的。

因为薛云照是她的儿子,那个自小从来不让人担心的孩子。

十数年寒窗苦读,早也用功,晚也用功。他房中的每一本诗书典籍,早已摩挲过千万遍,一字一句皆是视若珍宝的存在。他曾说身死之后,棺椁里不必留寸缕金银,但求以此生览过的典籍为枕,经纶为席,纵使只身赴黄泉,前路也不会寂寞。可是如今……过往被焚尽,就连书籍也不愿再留了吗……

恍惚中,薛云照仿佛听到了什么,是有人在唤自己么?他愣愣地转过头,看见了母亲的面容,脸上缓缓浮起一个细碎斑驳的笑容。

“娘……”

那笑容干涩枯槁,薛母的心仿佛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来。火光影影幢幢地描摹着薛云照的半张脸,燎灼的火焰像是要生生吞噬了他,她好像再也记不得他从前的笑容是怎样的了……

飞蛾扑火,行将就木。

深秋的阳光总带着寒气,有暖意的日子难得一寻,那个温暖的正午,将一辈子拓印在薛云照的心里。

那天的菜很丰盛,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动筷,沉默地看着下人将饭菜一一呈上来。

“真是好久没这么吃过一顿饭了……”薛母咧出一丝笑意,却夹杂着些许心酸,“照儿,你尝尝,还对你的胃口吗?”

薛云照擎起桌上的筷子,悬空了半天,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母将一切收入眼底,一面笑着一面张罗着将桌上的汤往他面前挪了挪:“今日的菜是我嘱咐家中厨司置办的,做的也都是对你口味的菜式……这道冬笋腌笃鲜你从前最爱吃,如今时令到了,特地做了来,你多喝几口,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一语罢,薛云照的眼中潮气微蒸,他喉头动了动,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此情此景,恍如一场大梦。若是从前,席间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家中的厨司手艺向来很好,寻常的青菜也能做得令人口舌生津。如今热气腾腾的香味混在一处,恍如云蒸霞蔚,薛云照却闻不见,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睫湿润,忽然很想再尝尝从前母亲做过的菜。

薛父看着儿子如今憔悴的模样,心中的痛苦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他看着他,怔怔道:“照儿,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一个人承受,同爹爹和娘亲讲,我们是一家人,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担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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