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94)
作者:浮生醉梦三千
“陛下!”孙太医惊呼出声,又被一道寒冽眸光逼迫闭口不言。
楚明玥的目光落在孙太医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色一瞬,清音响起,“薛府有一个叫张承恩的教书先生,若是查明他与薛家那些勾当无关,请陛下给他一条活路。”
宣珩允缄默几许,开口道:“若是他一身清白,就到书学馆做个助教吧,张太傅的后人,总不能是不学无术之辈。”
他还记得。
“今日之事,多谢陛下相助。”楚明玥再不耽搁,转身绣履急切往回走,留宣珩允于身后不曾回头。
宣珩允凝望着那袭身影匆匆离去,未提步跟上,她方才的话,已是话别,夜已深,他没有再留在侯府的理由。
“陛下,您的伤……”孙太医叹息一声。
宣珩允抬起手臂冷冷看一眼,“无妨,回宫。”
临近宵禁,街上空空无人,照夜白如一道星昼驰骋而过,几匹骏马被它远远抛在身后。
宣珩允突然松开缰绳,从衣襟下掏出那一枚袖珍琉璃瓶紧握掌心,似竹指骨突然发力,一声脆响,五指张开,一抹粉齑被夜风吹散。
他倾尽心血、受尽折磨凝炼而成的丹药,被他随手扬于风中,只要她是安然无恙的,那些就都不算什么,且永不会让她知晓。
这厢定远侯府内,楚明玥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握住花芷萝的手轻声宽慰,要她住在府上安心养病,静待薛家所做之事公之天下。
她亲手喂花芷萝服下汤药,扶人躺下,掖好夏被,灭灯而出,并未告知柳舒宜已去。
花小六与柳舒宜的情谊,亦是深厚,此时非好时机。
安顿好花芷萝,她终于卸下一身疲惫,在半夏和丹秋的服侍下沐澡歇下。
纱罗帐幔随风拂动,皎月之下,一声清脆的琉璃破裂声传入楚明玥耳中。
楚明玥睁开眼,但见一盏琉璃风灯摔碎在地,而四野寂静,长廊之下羊角宫灯随风曳动,这是后宫里。
楚明玥注视着所见之景,未有惊慌,她心知,这是又入梦了。回回梦境光怪陆离,亦真亦假,叫人难以分辨。
琉璃灯摔碎了,执灯的红裙少女顾不得惋惜那盏精美的琉璃灯罩,顺着朱红宫廊往深处跑,楚明玥认出那是少时的自己,提履跟上。
宫廊几转,少女穿过一片荒芜的花园,停在破败的宫苑前,楚明玥识得那是冷宫。
少女推开院门,睁眸诧望院中情景,她等候的小小少年此时手持一把生锈的钝匕,正骑在一个中年太监身上,匕刃高高举起,垂直刺入太监血肉。
小小少年瘦弱力气小,匕首又钝,伤口不深。
那个太监一声痛呼,接着便是恶言咒骂。
“宣九,你在做甚!”少女数步跑近,拦住举刀欲再落下的小小瘦弱少年。
骂骂咧咧的太监看清来人,倏尔闭口,噤若寒蝉。
那小少年一脸沉阴,手持短匕仍旧骑坐在太监腰腹,他声音稚嫩、却狠戾,“这两个太监吃了你送来的兔子,他该死,他们通通该死!”
少女闻声,樱桃唇动了动,垭口一霎,脸上是痛惜哀伤之色,却仍是在少年又欲落下短匕之时出口制止,“不可枉杀!兔子,兔子本就,可为人腹中食肉。”
少女的声音渐弱,却可闻青稚不擅掩饰的委屈。
“可他们吃的是你的兔子,就该死!这么死是便宜这二人了。”小少年斜眼瞥过墙角下已断气的太监,那双桃花眸里跃动着妖冶狠残的光。
少女顺着他的眸光望去,这才瞧见那边已经死了一人,那太监身宽体肥,她未瞧见瘦弱矮小的宣九是如何要那人命的。
“你住手!”少女清丽的声音陡高,背手昂视,“放他走!”
小少年悻悻收手,满脸不甘,那太监捂着胸口落荒而逃。
月色明亮,照着空旷院子里两个并肩而坐的小脑袋。
楚明玥坐在院子里唯一的石桌上,掩不住沮丧和落寞,兔子的命当然不如人命重要,可那只小兔子是真的可爱啊,她的手曾经触摸过兔子柔软的细毛,感受过它的温度、心跳。
她做不到不伤心。
小小少年和她并肩而坐,长久缄默,忽然,他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仰头看着纵使坐着亦比他高出半头的少女,“楚明玥,我的肩膀随时借你。”
少女嘟起唇珠,下巴扭一边,“呵,本郡主何须‘借’字。”
她从石案起身,双手掐腰,睨着瘦弱的小少年,“没大没小,叫皇姐!”
第67章 67、67
蛙群骤然叫唱, 唱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瞬间打破深夜的寂静,就连夜幕的繁星都跟着闪了闪, 显得这个夜悄悄热闹起来。
远处微敞的窗子突然亮起灯火, 烟罗纱帐里,女子着一件淡紫薄绸小衣捂胸而坐, 眉黛间浮着一抹从梦里带出的疑惑。
“郡主, 可是又做噩梦了?”守夜的丹秋点亮最后一盏烛灯, 转身接过小婢端来的深井凉水放下,拿一方帕子浸湿,又拧去多余水珠, 朝罗榻走去,“您先擦擦脸, 可是这夜里燥.热睡得不踏实?不如咱们去山庄里避避暑气。”
楚明玥接过帕子低头捂在脸上, 让凉意一寸寸冲开混沌的脑海。
“郡主?”丹秋等了一会儿,见楚明玥保持那个姿势许久未动,疑心她是睡过去了。
楚明玥缓慢抬头,把手上被暖成温热的帕子递回去, 她摇了摇头, “不是噩梦。”
是儿时的一段记忆。
她十四岁的时候, 曾送给十一岁的宣珩允一只兔子,这于她而言,不过是她追逐在宣珩允身边、试图取悦那张阴鸷又好看的小脸笑一笑的众多尝试中,无足轻重的一次。
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故而, 经年累月之下, 这段记忆便被沉积在遥远的岁月深处。
若不是乍然梦到, 她大概不会记起。
若要说特别,大概是那个看上去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少年,不知如何杀死了身形是他数倍的太监。
非她冷血,不再心疼那只沦为腹中肉的兔子,而是定远侯教她学会了处理如何面对弱小生命的离去。
丹秋又端来一杯温茶,泡的是雏菊,养神助眠,“郡主,奴婢去拿一块安神香吧?”
楚明玥摆了摆手,“不碍事,只是在梦中记起一段陈年旧事,和往日噩梦不同。”
她喝下安神茶,又用清水漱口,缓缓躺下,丹秋放下层层纱帐,留一盏灯后到外间守着。
透过轻烟帐,隐约可见那盏烛光一点柔黄。
屋外蛙声惊醒夏虫,又是一曲虫鸣和蛙声的合唱,偶尔会有被吵醒的鸟儿,扇一扇羽翅,发出簌簌声响。
夏夜宁静,让出现的夜里的一切声音都趁得格外明显,楚明玥睁着双眼,迟迟未能再次入眠,她聆听着外界的所有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方才,那一声羽翅扇动之下,她又一次回忆起,是在宣珩允十二岁之后,他忽然一夜间变了性情。
那一年她十五岁,奉华帝一言九鼎,许昭阳郡主太子妃之位。
就是那一年,十二岁的阴翳九皇子忽而不再惧怕奉华帝,顶着奉华帝厌恶的目光跪在太极殿,求奉华帝为他指派一名博学多才的老师。
六皇子、七皇子……这些受宠嫔妃们的儿子,早在六岁时,就有了特赐的先生,除大课以外,独自授学,这些先生,往往在朝中任要职,待皇子们长大,先生便是他们身边的第一个心腹之臣。
而那些不被关注的皇子们,只能到国子监,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孩子一起上大课。
他一改沉默寡言的冷漠性情,虽然依旧少言,却开始变得如一位金尊玉贵的真正皇子一般,谦和有礼,温润端持。
楚明玥那时是欣喜的,她以为他是为了争取一个与她的机会。
楚明玥翻身侧卧,枕着一只手臂,夜越深,思绪愈发清晰,方才那个梦,让她惊觉当今的陛下,越发像极了他们初识前两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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