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52)

作者:浮生醉梦三千


任何一个眼馋过那张腾龙金椅的宗帝皇子, 都不会认为,小十九会暗度陈仓、费尽心思趁定远侯领兵离京之时,策划这一场宫变。

宣祉渊是古纥公主的儿子啊。

自他被生下那一刻起, 就注定不该肖想那个位置。琥珀色的瞳让所有人知道,宣祉渊的身体里流有一半外族的血脉。

何况他出生的时候, 宗帝已经老了, 彼时尚是东宫太子的奉化帝长子都已经出生了。

无人知道,为何一直在奉化帝面前扮演着无心政事的闲散王爷,何故突然疯了一般夺兵逼宫。

绥远军远在疆外,洛京城防、宫中禁卫, 宣祉渊收拢了上京所有兵力, 他掐准时机、突然率兵攻至光华场, 眼前只剩毫无任何阻力的紫薇殿大门,被两根轻巧的门栓从内封着。

殿内,奉化帝满面怒容,正站门后, 彼时还只是四品侍郎的谢俞牢牢挡在奉化帝身前。

而殿外, 万箭齐发, 箭雨盖住天光。

手持盾牌的城防步兵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而实际上,光华场上只剩寥寥不足百人衷心拥军,舍命抵抗。

年仅十七岁的宣祉渊跨坐马背,从人群中走出,手持盾牌的城防兵自动让出一条窄路。

他左手握一柄雕刻着狼图腾的生铁长弓,拈箭搭弦,折射出凛冽寒光的箭镞离弦,似一道疾风朝紫薇殿宫门飞去。

狼王腱做的弓弦猛震轰鸣。

长箭紧锁紧闭的宫门中央,箭势之猛,定能震飞那两扇精雕细琢、描金嵌玉的“绣花大门”。

宣祉渊的目光逐渐放松,就连身后士兵也跟着面露喜色,光鲜门楣的从龙之功就在眼前。

无人料到,宫廊下两人抱臂粗的红漆柱子后,会突然窜出一个红裙双髻的半人高丫头。

丫头手持一把未开刃的短模剑,就像是不知道怕似的,双手举剑就朝飞来的箭簇砍。

虽然她的力道小,但飞来的箭势猛。

箭簇撞上剑身那刻,立即转了方向。

长箭打入廊下红柱,瞬间贯穿。

而那个丫头则被吓到,呆滞当场,她握剑的双手腕骨受箭势震击,已经麻木无觉。

她盯着前方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人,怯怯又委屈的唤了一声,十九叔。

宣祉渊这场政变因为定远侯途中突然率军返京而失败收场。

皇家大狱里,宣祉渊被绑四肢于人形架,浑身血迹染红鞭痕,却始终咬口不言何故要谋乱。

五日后,奉化帝大怒,赐鸩酒一杯、白绫三尺。当日,他的尸首高悬朱雀门,曝尸十日。

“天高海阔,陛下既要做君,何不给她自由。”宣祉渊敛眸虚笑,藏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宣珩允缄默,烦闷的情绪在胸膛鼓动,但他极力隐忍,平和道:“此番多谢皇叔相助,但朕与她,舍不断。”

宣祉渊目光散荡不拘,不挂俗欲,眸底深处却又在试图读出宣珩允藏起的辛秘,那一场荒唐南柯梦,他所见到的奉化帝九子,不是这般模样。

而对面站着的青年,亦在无形的试探中揣度心中所惑,当他从十二岁开始重新来过,十二岁之前那些年岁发生过的事情,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唯独他六岁那年,一场血染光华场的谋乱并不似记忆里那般存在,它在史书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这个变故不曾影响到宣珩允的计划,宣祉渊似乎从来都是远离皇权中心的红尘客。

他们彼此揣测,又始终维持着疏离,从不影响对方。

宣珩允收回视线,再次道谢后转身告辞。

狭长的窄巷里,墨瓦白墙的私舎高低错落延展向前方,斑驳青苔顺着墙根上干涸的水迹往上爬,点簇青绿。

江左多梅雨,空气中的湿润也罩在心上,轻轻柔柔,让人无端心上一软,就多情起来。

“陛下,”宣祉渊注视着那一身玄色素袍的背影,冲动之下骤然开口,“天下和她,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

话落,宣祉渊心底一声叹,当真是老咯,碰上丫头的事就管不住这张嘴,他于皇权、于皇帝是有多远避多远的。

瘦削端拔的身形顿住,宣珩允眸光一亮,为十九王爷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诧异,“没有她,就没有朕的天下。”

宣珩允偏首回望,十九王爷勾起一侧唇角笑得混态散荡,他半边额角落下的须发被风吹动,有几根发丝黏在他脸颊上。

只见他鼓起半边脸使劲一吹,那几根发丝飞起。

“陛下随我来。”他大步朝宣珩允走过来,手里转动着一只白玉长笛。

二人肩上衣料相擦而过,宣珩允凝视着逐渐走远的红尘客,提步跟上。

隐蔽在暗处的张辞水一头雾水,看着陛下手背身后飞快打出手势,不许他跟。

宣珩允跟着十九王爷步入一间茶铺,行到二楼临窗的黑漆四角方桌前坐下。

宣祉渊推开半扇窗,宣珩允顺着他的视线往对面竹楼望过去,那边开满窗的雅舍里,娇媚的女子一半身体斜倚在桌上,侧脸靠着竖起的手臂,双颊桃粉,靥笑圈起的梨涡里灌满醺态。

她半阖眼,纤白似玉的手指微翘托起一盏琉璃酒杯,明明隔得很远,宣珩允却瞧见翘成兰的指尖晕染开一抹蛊惑人心的粉。

她就那么放松的靠在桌案上,卸下束人的宫规、绷起的假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肆意的气息。

宣珩允没有察觉,他下意识就放缓了呼吸,好似怕惊扰到她口中甜酒。

“昭阳在陛下面前是聪慧的、知陛下心的,却不是放松的。”宣祉渊一语戳破。

往日,他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楚明玥。

宣珩允的脸上落寞之色一闪而过。

是他错了。他究竟错过多少她的美好呢。可这样的美好,随时都会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终止。

这天下医者怎就无人能诊。

这段时日,黑衣骑的身影遍布大宛医馆,黑羽鸟跋山涉水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在彩衣镇那间客栈里。

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关系微妙的十九王爷身上。

刹那,宣珩允的心又开始疼了,耳畔风声隐隐从远方吹来。

“陛下若真心有她,怎会不盼他快乐。”宣祉渊继续道:“陛下心里更看重的是自己。”

宣珩允缓缓把目光收回,缄默不言。

十九王爷话已至此,省去的句子,宣珩允自是能够领略。

宣祉渊斥他看似痴情,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私欲,看似在挽留,不过是他自己害怕失去。

“皇叔。”宣珩允抬眼看过去,沉沉开口。

十九皇叔。

这声皇叔,是宣珩允的示弱。

“血痨当真无医?”他的目光锁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升腾起薄薄一层雾霭,雾霭之下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迫切希冀。

“无解。”

这一霎,宣珩允一身精·气尽泄,一直端坐的身体似乎萎靡。

可笑啊。他曾妄想过,宣祉渊到来,会不会说出一个离奇偏僻的古方,哪怕是要他剜出心头肉作药引,他也为之一试。

可惜,老天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给他自我感动得机会。

呵,他何尝不知,今日的楚明玥根本不稀罕。

“陛下可知,皇兄何故独偏爱昭阳一人?”宣祉渊悠悠一笑,斟满两杯茶,一杯推至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扯了扯唇角,这事崔旺能说个大致,他便也知大致,“宫中流传,是谢侯嫡女自请退了与父皇的亲事。想来,是父皇遗憾颇深,又再无机会弥补,就把对伯母的一腔情意转移到了阿玥身上。”

宣祉渊并指做一个请的手势,自顾低头啜一口粗茶。

“陛下可想过,皇家退婚,谈何容易,谢侯家的女儿是皇祖父尚在时就认下的儿媳。”

宣珩允猛地抬眼看过去,下一刻,眸底方亮起的光又黯淡下去,这不就和他与楚明玥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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