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堪大任(44)

作者:长尔鲨


“本来这革了功名的就很难再考了, 偏偏谢将军做得更绝, 连一丁点机会都不留,强调此生都禁止崔望再考。”

“陛下不知, 那崔望家境不好、身世可怜, 父亲是个赌徒、在他年幼时因欠债而被人打死了, 其母含辛茹苦将其养育成人、供其读书, 在崔望成亲的第二年也因操劳过度而离开人世。”

“崔望发妻为其先后诞下一子一女, 一家四口这些年过得极为苦寒,所有希望尽付与崔望能高中, 今年崔望总算考上了秀才,可竟仅因为不慎挡了谢将军的路, 便受此惩处,实在过了啊!陛下!”

杜西风来告这一状,是提前深思熟虑过的。

经过此前婚嫁新政改革时, 礼部尚书季三顾在勉勤殿慷慨激昂的一通话, 近段日子以来大臣们都觉得醍醐灌顶,季三顾所言有理有据、确有道理。

陛下往日暴烈无度, 大抵是刚登基还不太熟悉如何为帝。

可自去年年尾起,陛下虽仍随心所欲、下发的政令总叫人摸不着头脑、手眼通天的能耐也叫人不敢越矩一步,但毋庸置疑,陛下一心为大夏、比任何人都少有私心、爱民如子且重视人才。

最重要的一点是,陛下如今不砍脑袋了!性命无忧!

就说那俞飞声和慕笛玉吧,虽然朝臣们至今不明白他俩是如何让陛下惦记上了,但陛下对他们的折腾也不过就是赐婚而已!

杜西风连重孙都有了,并不怕赐婚,所以便大胆来行使御史职责了。

然而兰微霜听完,只是淡淡道:“是吗,崔望如何挡谢将军的路了?”

杜西风顿了下,没想到兰微霜第一件事问的是这个。

他如实回道:“据说是崔望与人在万书阁前起了冲突,有百姓围观挡了路,正好谢将军马车经过被堵,谢将军心有不满,便将气撒在了有功名的崔望身上。陛下,如此作派,谢将军纵然功绩赫赫,也不该啊!”

兰微霜瞧了一眼屏风的方向,继续悠悠地问杜西风:“谢将军没波及挡路的百姓?”

杜西风迟疑了下:“是……据臣所知,并未。”

兰微霜点点头:“冤有头债有主,既是因崔望与人起冲突档的路,便不找百姓麻烦,挺好。”

杜西风:“……”

陛下,冤有头债有主,是这样用的吗?

兰微霜又问:“那与崔望起冲突那人呢,被谢将军怎么了?”

听着兰微霜的态度,杜西风额间微微冒汗,揖手道:“禀陛下,谢将军他……只找了崔望一人的麻烦。大抵是因为,与崔望起冲突的人是个青楼的妓子,身份卑贱,崔望确有功名在身……”

“大抵是?”兰微霜蹙眉,“杜卿气势汹汹来状告朕亲封的定国公,竟用‘大抵是’这样不确定的话吗?”

杜西风心头一颤,不妙的预感越发浓烈,怎么陛下似乎……不仅不打算找谢将军麻烦,还挺有维护的意思呢?

杜西风:“陛下,臣……”

兰微霜打断道:“对了,你方才说那崔望家境贫苦,既然如此,他是如何告状告到你这个当朝御史中丞跟前的?”

杜西风有些想要拭汗,更谨小慎微地回道:“回陛下,那崔望自被革去功名后,便羞愤欲死、日日如行尸走肉般躲在家中,其妻亦是心如死灰、以泪洗面,半月前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小住、向娘家诉苦,其表姨母、也就是崔望岳母的表妹,正巧在臣家中做厨娘,便辗转求到了臣的面前。”

“臣三日前得知此事,细细调查确认过,方知是因为谢将军之令。崔望一家还是经臣提醒,才知道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陛下,谢将军一句话便剥夺了平民书生举全家之力供养、过往数十年的辛酸换来的成果,一句话便定了书生科举之路的生死、抹去了崔望一家这辈子的希冀,何其胡作非为啊!”

然而兰微霜还是不搭这话,又问起:“你说那崔望是与一个青楼女子在万书阁前起了冲突,还引了百姓围观,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西风咽了下口水,只好一五一十说了。

兰微霜听完点点头。

这件事上,杜西风倒是没有扯谎,说得和兰微霜那天在马车上目睹的情况是一致的。

问题在于,杜西风明知这前情,刚才告状时,开口便是谢淮清戕害“无辜书生”,他是真觉得崔望无辜。

兰微霜扯了下嘴角:“朕怎么觉得,这听起来像是谢将军不忿崔望所为,有意给他教训呢?”

杜西风皱眉:“陛下,崔望确有品行不妥之处,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纵然算作是谢将军有意教训崔望所为、并非仅因为被挡了路,但崔望与一妓子的抵牾罢了,谢将军若是看不惯,差人打骂崔望一顿都行,怎能行革人功名之事呢?”

“崔望乃是一介秀才、朝廷功名在身,那妓子不过是青楼卑贱之人,怎可因为一个妓子,便毁掉一个十载寒窗的读书人呢?”

兰微霜点点头,似乎有些赞同地说道:“肆意行使权力妨碍他人前程,这点做得的确不好,待朕吩咐吏部,多多完善这方面的章程。”

杜西风忙接道:“陛下圣明!那谢将军……”

兰微霜挑眉:“谢将军怎么了?”

杜西风快要失语了:“……陛下不打算惩处谢将军吗?那崔望的秀才功名,是否也该恢复呢?”

“荒唐!”兰微霜声色俱厉道,“谢将军乃是国之砥柱、朝廷爵位在身,那崔望不过是个品行不端、连你口中卑贱之人都要去哄骗的玩意儿,杜卿是要朕因为一个举全家之力都没混出人样的东西,惩处朕那以身许国、为大夏披心沥血的定国公吗?”

杜西风腿一软,哐当跪下了。

“陛下,臣……”杜西风声音颤抖,头埋得极低,“臣、臣不敢……”

兰微霜没有马上搭理他,而是自行抬手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

再开口时,兰微霜的语气又是懒洋洋的了,听着颇好说话。

“杜卿,你可知上一个到朕面前诬告谢将军状的人,是谁?”

杜西风舌头打结:“禀、禀陛下,臣……不知……”

“无妨,这事儿此前的确没有传开。朕来告诉你,是宁则。”兰微霜道。

杜西风一抖,心想如今宁则那父子俩坟头土都草长莺飞了……

但不一样啊,宁则父子那事儿是他们自己罪恶滔天,他杜西风只是想为百姓伸冤、行御史职责而已啊!陛下您不能误会啊!

兰微霜悠悠说:“巧的是,宁则那时也跪了朕,不把朕废跪礼的话当一回事,朕便赏了他阖家从此都跪。”

杜西风忙道:“陛下!臣与宁则绝非同路,臣绝无诬告谢将军之意,臣……臣这一跪,只因羞愧!臣……”

“杜卿莫慌,朕那时是瞧不惯宁则,但这会儿朕瞧不惯你的程度没那么重,倒也不想赏你什么。”兰微霜笑了下,“朕倒是也信你,并无有意诬告之意。”

不过是当真不觉得崔望有问题罢了。

虽说御史的职责就是弹劾,然而但凡杜西风不齿崔望的行为,今日就做不出前来告状、说了那么多还不忘想要为崔望讨回功名的事。

杜西风冷汗直冒、后背都沁湿了,还要跟着笑,笑着谢恩:“谢陛下开恩……”

“但杜卿来一趟,总得带点什么走。”兰微霜接着又道,“这样吧,今日日头不错,杜卿去勉勤殿门口跪一个时辰吧,晒晒太阳、松松年老的筋骨。跪完了,就转道去趟吏部,把吏部尚书给朕叫来。今日杜卿来了,倒让朕想到,这科举制度也可以有点细微调整。”

杜西风此时已经无心去想兰微霜要对科举制度做什么了,他额头触地,沧桑颤声回道:“是,老臣谢陛下隆恩。”

杜西风佝偻着身影,走出了承恩殿。

“陛下这般看重臣,臣受宠若惊了。”谢淮清自屏风后走出来,噙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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