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病秧子又在算命了(64)
作者:狐狸不吃鱼
那时,他眼里的东西与玄鹤现在一样。
世人俗称,悲悯。
医尘雪微微正了神色:“城灭的时候,你看见了么?”
玄鹤唇边的笑意更深:“算是吧,只是晚了一些。”
“……”
这个“晚了一些”是什么意思,医尘雪和司故渊都知道。
是没赶上的意思。
因为刚好晚了一些,所以没能救下那一城人,也因为刚好晚了一些,所以能借着命仙的身份窥见一些那座城的过往。
比如,花槐城灭那一日。
万虫噬心的感觉又袭上来一瞬,医尘雪捏着手指,垂着眼不说话了。
他什么也不想问了。
第63章 下回
裴时丰醒的当日, 守在他旁边的是阿久。
纸傀可以不吃不喝,不知疲累,阿久记着主子的嘱咐, 日夜都守着裴时丰。
然而,这位裴小公子一睁眼,便翻了身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一句话也不说。
阿久不知道他怎么了,只以为他是不舒服,强行把人给捞出来,结果裴时丰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湿了一片。
纸傀面对这种情形不会慌得手足无措,阿久只是愣了一瞬, 便冷静地把人扶坐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除了一些细微的小伤,没发现有什么别的伤口。
他只能问:“哪里疼?”
裴时丰其实少有会哭会喊疼的时候, 大多时候哪怕受了委屈也只会憋着, 躲起来一个人掉眼泪。
这与裴清晏也有些关系。
两兄弟幼年丧母,裴清晏还好一些, 裴时丰那时甚至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只能靠留下来的画像,想象母亲的样子。
而身为父亲的裴塬也常是外出, 清缴妖物邪魔,也没抱过小时候的裴时丰几次,算起来,更像是裴清晏这个做哥哥的带大了裴清晏。
裴塬在落仙台身殒时, 裴时丰也不过七八岁, 还是在春日里荡秋千的年纪。
但是兄弟俩谁也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也是从那一日起, 站在裴时丰身后给他推秋千的人不是裴清晏了。
裴清晏越来越像裴塬,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几日不归家已是常事。
“哥哥”也变成了“兄长”。
裴清晏不让裴时丰再叫他哥了。
只有在外人面前时,裴时丰才会“我哥我哥”的挂在嘴边,当着裴清晏的面时,便会规规矩矩的叫“兄长”。
往日里最护着自己的人似乎也生疏了,裴时丰性子便养得又怪又执拗,明明怕裴清晏,又很爱作对,受了罚也犟着不肯认错,倔得很。
别说是裴家的弟子,就连裴清晏这个当哥的,裴时丰也没再跟谁喊过一声疼。
但阿久问完那句话,裴时丰颤抖着肩膀,一声又一声地叫着疼。
“哪里疼?”阿久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裴时丰声音已经哑了。
又过了很久,他哑声问:“我哥呢……”
“主子还没回来,我去找他。”
阿久作势要起身,却被裴时丰一把拉住了。
“不用去了……”他鼻音已经很重了,却死命低着头,小声问着,“是因为落仙台的事吗?”
“是,已经有几日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阿久答完他的话,又问了一遍,“你哪里疼,我去找药。”
“药可不管用。”窗边站了好久的人终于出了声。
他声音总是很轻,很好辨认。
裴时丰转过脸去,匆忙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躲什么?又不是没哭过。”
那是个矮窗,医尘雪抬腿一跨就进来了,司故渊紧随其后,替他托了一下狐裘。
裴时丰被褥往脸上胡乱一抹,才露了脸看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他声音还是哑的,遮不住。
“来道别的,也谢过这几日的照拂。”医尘雪坐了下来,怀里抱了从弟子那里讨来的手炉。司故渊站在他身侧。
他看向屋内唯一不是人的阿久:“你叫什么?”
“阿久。”
纸傀对于名字没有那么看重,一般有人问了,他就会答。
医尘雪点点头:“寻你家主子去吧,他也该回来看看了,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怎么就放着不管了。”
裴时丰急忙拉了人:“不、不用去。”
阿久看他一眼,又看医尘雪一眼,也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了。
无声的对峙之下,医尘雪先开了口问:“他几日没合眼了你知道么?”
裴时丰一怔,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他一直昏睡着,根本不知道距那日落仙台的事过了多久。
医尘雪又道:“好不容易有个理由让他歇下来,你确定还要拦着么?”
裴时丰眼睛还是红的,却有股倔劲,但盯着医尘雪看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松了手。
阿久看了眼医尘雪,从门出去了。
屋内安静下来,裴时丰被人看了哭鼻子的模样,也不想说话,一个劲地垂着头,揉眼睛。
“别揉了,没什么用,只会更红。”
医尘雪看他那样,其实觉得有些奇怪。
裴时丰小时候他见过,不是现在这副别扭模样,但凡身边有个人,这小孩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更别说会躲起来哭,还要避开自家兄长。
“那日落仙台的事,你看见了?”医尘雪问他。
裴时丰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医尘雪,又耷下眼去,应道:“看见了,有人灭城。”
“我问的是裴塬,你爹。”医尘雪说得很直接,“你在阵里,应当是看见了。”
否则不至于哭成这个鬼模样。
一听见那个名字,裴时丰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又开始掉,他抬手去抹,却发现根本止不住,榻上湿了一片。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眼前的人为什么会直呼他爹的名字,只不断地去抹眼泪,不想让人看见他这样子。
五年前他并没有这么哭过。裴清晏没让他看见裴塬的遗体,哪怕他知道自己没了爹,也没像如今这般哭得无法自控。
可那日他亲眼看见了,他爹用佩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以及那些翻飞着,像是在为谁送行的纸人。
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了。
好像这五年来,他所有难过的情绪都闷在这些眼泪里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谁似乎是叹了一声,说了句:“对不住,让你看见那一幕了。”
裴时丰抬头看他,眼里有疑惑。他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一旁的司故渊却很清楚,那句话本来该是“对不住,我没赶上救他”。
司故渊半垂着眼,眸光落在医尘雪身上,没再顾忌着屋内还有别人,他抬手抹了下医尘雪的眼尾。
他又没哭。
医尘雪觉得有些好笑,偏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如同在椿都边界那日一样,两人一个递枯枝,一个接手炉,动作熟稔得不像第一次。
对于他们现在的举动,裴时丰也没觉得有多稀奇,只是看了看就收了视线。
***
医尘雪像是特地来看裴时丰哭这一场,等到裴时丰哭得平静下来,他也没再说什么。
但踏出矮窗时,他又回过头去,朝裴时丰笑了下:“下回再来,我寻一柄上好的长剑,与你作生辰礼。”
听见这话,裴时丰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两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裴时丰忽然意识到,他听见那话的时候走神了。
因为那一瞬间,他竟觉得那话有些耳熟。
他的父亲裴塬曾有过一位至交好友,是个张扬又爱笑的人,还曾教过他剑术。
那一年,那位好友去了一个叫云暝城的地方,带回来一个常冷着脸不爱说话的人。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走在一起。
那日,两人说要离开椿都时,那人也是这么对他说的:“等我回来,替你寻一柄上好的名剑,做你的生辰礼。”
但那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可站在矮窗外的人说了那似曾相识的话的时候,裴时丰恍然之间又有种错觉,他们好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