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病秧子又在算命了(54)
作者:狐狸不吃鱼
医尘雪半睁着一只眼睛,“你去过椿都么?”
“不曾。”司故渊答他。
“我去过。”医尘雪又说。
照先前的打算,他本是要等着司故渊问一句“椿都如何”之类的话才继续往下说的,但现下醉得昏昏沉沉的,什么对策,什么设想,全顾不上了。
他语气中含着眷恋:“椿都是个福地,是个能容我的地方,我很喜欢那里。水榭、廊桥、仙台,都很喜欢。晨起时的林间小道会泛着雾气,日暮时街上会亮起灯火,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去,从高楼往下看,人潮如织,一片繁华。”
“司故渊,若是有机会,我……”
不知为何,他没再往下说。
司故渊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热的。
“想说什么?”司故渊问他。
医尘雪咕哝着,半天才说:“我想回椿都了,裴塬又来信了,他说……椿都要放天灯了。”
每年都会有这么一次,天灯从落仙台底下升上去,火光星星点点映在水里,繁灯满天。
落仙台上供奉的都是裴家历代家主的石像,天灯从那里升起,是感恩,也是祈愿。
医尘雪想起来那番场景,唇边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笑意:“司故渊,你看过椿都的天灯么?”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余,没去过椿都又何谈看过椿都的天灯?
但司故渊却认真答了他的话:“也不曾。是什么模样?”
“很好看,千灯满天,一盏一盏升起来,越来越多……”
说到最后,医尘雪声音也模糊起来,听不清后面说的是什么。
司故渊俯身去看他:“还想说什么?”
此前,司故渊从没这么哄过一个人说话,医尘雪也没被人这么哄着说过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算得上温和、轻柔。
医尘雪在这样的哄引下,终于闷闷地开了口:“司故渊……我想和你去椿都,看看那个我很喜欢的地方……”
他说得很小声,不知是醉的,还是在害怕什么,整张脸都埋进了狐裘里,闷得他有些难受。
但他始终不肯抬头。
第54章 槐树
传闻说, 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渊,傀术精深,为人直正, 匡扶正道,为了让医尘雪这个狂妄得无法无天之人改邪归正,竟一路追到了椿都去, 形影不离,日日规劝。
医尘雪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如今想起来这许多事,他才知晓,所谓的追至椿都苦心规劝,原是因为他闷在狐裘里的一句话。
梦里那些场景渐渐完整起来,那个总在身后唤他的人, 如今终于有了脸和名姓。
裴家府宅前,他与裴塬攀谈时,为何会忽然转了头?
伏在桌案前写字时, 为何他会在一片烛光里抬眼望向前方?
那些廊桥下, 仙台上,漫着冷雾的林荫小道, 为何他总是回眸,像是要望向谁?
不可知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司故渊。”
时隔五年, 在经历了诛杀、生死之后,医尘雪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高兴还是难过,怀念还是冷淡, 医尘雪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 他终于以医尘雪这个身份, 毫无顾忌地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感觉有点儿微妙。
医尘雪扯着唇角笑了下:“我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或是……”
他唇边的笑慢慢淡下去,直至看不见,甚至于漠然:“别来无恙。”
“医尘雪……”司故渊眸光微沉,显然不待见医尘雪那怎么听都担不上一个“好”字的语气。
他后面有话,医尘雪却出声打断:“先找人吧。你不会被吃掉,流苏和裴时丰就不一定了。”
说完,不等司故渊应声,他便转身往城门去。
此刻,比起满城的怨煞,他似乎更害怕和身后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因为再站下去,他怕自己就忍不住了。
当年烬原诛杀一事,参与卷入的仙门太多了,他记不全,可世人替他记住了。
那些信誓旦旦的传闻中,诛杀他的仙门里,三昔之地也在列,其弟子司故渊更是在与魔头医尘雪近战时,不慎殒命。
但现如今两个在传闻里已经死了的人,见了面,说了话,还一前一后的走在一起。
可是……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司故渊,你也在怕,当年烬原诛杀一事,是真的么?
医尘雪搓着冰凉的指尖,忽然觉得更冷了。
只站在城门口时还没有这么严重,进了城便能极为明显地感知到,混在阴潮湿气里的怨煞气息,仿若压在心上的重石,难移半分。
入目之处,皆是空旧的房屋,积灰的摊店,纸伞和灯笼乱了一地。
屋瓦檐梁上,黑雾弥散,四方穿行。
城外的浅沟里流淌着黑红液体,泥土是湿的,进了城也是如此,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满是水迹。
那水迹的颜色也有些怪,一处是正常的,一处又是乌黑的,还泛着点红。
医尘雪垂眸扫过那些水迹,其实大致也能猜到那是什么。
这阵中怨煞气息之重,还有那些裹挟在风里的声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座死城。
这阵中幻境的时间,多半便是灭城之日。
只是想来便觉悲哀,一座城内百姓何止千万,是什么样的灾祸,才在一夜之间让这座城覆灭至此?
“司故渊?”医尘雪忽然住了脚步,偏过头喊了一声。
司故渊本就在看他,此时两人的视线便不偏不倚撞在一起。医尘雪愣了下,又转了回去,继续朝前走。
“想说什么?”后面的人难得没有跟着他一起沉默不言。
医尘雪顺理成章地问了想问的:“那棵槐树,你先前碰上过么?”
“嗯。”没有丝毫犹豫,司故渊应了一声。
医尘雪反而有点惊讶,回头看了他一眼:“真见过?”
“嗯。”
还是一样的回答。
医尘雪更加惊讶,甚至完全停下来,转过身来,语带埋怨:“那你不带路? ”
司故渊没什么表情:“是你自己要走前面。”
“……”
“所以?”
“所以我只能走后面。”
“……”
医尘雪再度无言。
凭他现在的脚速,这个人想要超过轻而易举,什么叫“只能走后面”?
“司故渊,你唬谁?”
“唬你。”
“……”
大概是没想到司故渊会这么实诚地答他的话,医尘雪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木着脸往旁边让了下:“走前面,带路。”
司故渊却没挪动一步。
医尘雪气笑了:“道长,前面没鬼。”
就算是有,也没见你怕过。
也许是他换了称呼的原因,两人之间那种奇怪又紧绷的氛围一下松了许多。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我知道。”
“那为什么?”医尘雪不解。
司故渊反问:“你想知道?”
医尘雪:“……不想。”
医尘雪极为笃定,他若是不说出“我想知道”这四个字,司故渊绝对不会告诉他原因。
但他并不想说。
总是被这人牵引着说出心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这样的举动不是两个对立之人该有的。
于是在医尘雪别扭的言不由衷之下,他只能继续走在前面,司故渊走在后面。
裹挟在风里,被带到城外的那些声音,在此时清晰了许多,窸窸窣窣地又响了起来。
“吵起来了呢。”
“生气了呢。”
“好羡慕……”
“是啊……”
……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医尘雪心里想着,却没有开口打断那些细微的感慨声。
因着修了卜术的缘故,哪怕他没有刻意去感知那些声音里的情绪,也依然觉得那声音里的落寞快要溢出来了。
因为已经死了,才会连吵架生气这种小事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