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病秧子又在算命了(53)
作者:狐狸不吃鱼
裴塬从椿都来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他回信说, 自己在三昔之地勤学纸傀之术,待学有所成之日,定当归去。
他与裴塬交好多年, 裴塬最知他的性子,没见他在哪个地方驻留过这么久,几番问询下来,便知道了他和司故渊的事。
医尘雪有自己的私心,他同司故渊一样,谁都没将“喜欢”挂在嘴上过, 但他还是想带司故渊去一次椿都,见见裴塬。
椿都人来客往,街市长灯连绵数十里, 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他很喜欢那里。他想同司故渊一道去看看,看看那个他视之如家的地方, 也见见他唯一的至交好友。
但这总归不是件易事,司故渊是三昔之地的弟子,要遵守的门规何止上百, 平日里言行举止便处处受限,更别说是和一个被禁入三昔之地的人一道同行。
他若是真将司故渊拐去椿都,司故渊那个古板不知变通的师父估计会被气死……
因为偷溜去三昔之地的次数愈加多了,医尘雪也见过司故渊那位师父几次。整日背着手, 耷着眼皮看人, 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说到底就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不过,就如同裴家守着椿都一样,三昔之地也守着云暝城,医尘雪虽不喜司故渊的师父,但也认他是个慈悲且颇有点仙风道骨的人,也就不会琢磨着撺掇司故渊大逆不道,违背师门。
他想先问问司故渊的意愿。
那时的医尘雪,性子依然很怪,是从小时候便养起来的习惯,心里有一个念头,却不会张口就问,不会伸手就要,而是拐着好几个弯去试探。
那日还是夜里,他提着云仙楼的酒,趁着夜色又摸进了三昔之地。
那日格外冷,他罩在身上的外袍却薄如蝉翼,风刮得他脸上生疼,耳朵和指尖都被冻得通红。
不过他自己不在意这些,他那时有灵力护身,也不怕着凉染病,一路上都只想着一件事。
若是他问了,司故渊不愿意同他去椿都,他又该如何?
这样的担心其实没有意义,医尘雪却总也忍不住。
因为他能办成的事太少了,他能办坏的事太多了。
从小便是如此。
他就是因为惹祸坏事,才害死了爹娘,才被逐出师门,才后来屡次被仙门驱逐。
教他剑术的那个人,他理应叫一声师父的,本是除爹娘外最为亲近之人,也将剑尖指向他,逼着他下了山,再不得返。
他那位师父于他是有恩的,将他从山里乱坟中捡了回来,救了他一条命,又教他剑术,教他做人的道理。
但师父的其他徒弟都说,他空有灵根,却无灵慧,只会带来灾祸。
医尘雪那时年纪小,也不大懂这些,但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话,每每受了欺负便打回去,有时甚至动剑伤了人,担了个残害同门的罪名。
也是从那时起,他那位慈悲为怀的师父看他的眼神开始变了。
不再是普度众生的怜悯,而是皱眉、摇头、叹息。
师父对他说:“心存善念,便有善果。”
师父还对他说:“朽木难雕,你下山去,从此莫要回来,也莫要说你是我的徒弟。教出来这样的徒弟,我愧对众生。”
仙人似乎都是如此,今日有愧,明日也有愧,轻易可救众生,轻易也可愧对众生。
但医尘雪知道,他的师父所愧对的众生,不包括他。
那一日,他行了跪拜礼,转身便下了山,一句话也没有说。
至此,他再没有任何奢求。
他的师父教了他那么多人生在世的道理,他记得最深的便是最后这个——
有些事,有些人,不期待,便无所谓失望。
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医尘雪下意识慢了脚步,那些回忆对他来说不好不坏,但还是在想起来的时候让他忍不住垂了眼。
那副模样,简直像是他其实十分难过似的。
但见到窗下坐着的人时,他又高兴起来,举起手里的酒晃了晃,示意司故渊出来。
坐在檐上喝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了他们不言而同的习惯。
司故渊撑了一下桌案,却是转身去了里屋。
医尘雪正奇怪,就见他拎着一件银白的狐裘出来了,回身掩了门,往他这边来。
那狐裘自然不会是司故渊自己要穿。
医尘雪怔在风中。
直到狐裘披到了自己身上,肩上有了重量,他才回了点神,抬眼看向司故渊的脸。
“其实不用……”医尘雪习惯了无人在意的日子,眸光胡乱散开去,想撤了身上的狐裘。
但他手里还提着酒,一只手也解不开,便只能拽着司故渊的手腕,企图阻止些什么。
司故渊任由他抓着手腕,仔细将狐裘的绑带系好。
在医尘雪无声的抗议之下,司故渊先开了口:“听见了么?”
“嗯?”医尘雪眨了下眼,“你说什么了么?”
司故渊语气有些冻人:“风声,听见了么?”
往日里司故渊再怎么冷着脸,医尘雪不但不怕,反而会变着法子地逗他说话,但现在他却莫名心虚了一瞬,垂了眸子小声答:“听见了。”
司故渊揉了下他冻红的耳尖:“是么,我瞧着像是没听见。”
医尘雪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听见有人叫他:“医尘雪。”
很轻的一声,落在风里。
也许是冷风把这声音衬得温和了不少,又或是少有人叫自己名字的缘故,医尘雪在听到的瞬间怔了一下,才抬起头来问:“什么?”
司故渊捏了他的下颔,亲了下他的嘴角,很快又退开,像是盖了个章。
医尘雪被弄得有点懵:“怎么突然……”
“有我的印记了。”司故渊断了他的话。
医尘雪:“嗯?”
“有我的印记了。”司故渊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那……又怎么?”医尘雪还是没反应过来。
司故渊并不擅长表达这些,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似是在想该如何说才能恰到其分。
但过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是拧了下眉心,没找到合适的说法。
像是认命一般,他抬起手来,拇指指腹在医尘雪唇上按了一下:“不止这里,别的地方也有,你既然不喜在意,就当是替我在意的。医尘雪,我要你顾好你自己。”
是有些别扭又强硬的语气,医尘雪听得一怔一怔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司故渊。”
医尘雪本来因为那些陈年旧事心情有些低落,却因为司故渊这几句话,笼在心上的阴霾倏然散开,眼里清明一片。
“司故渊啊……司故渊。”他每叫一声就换个语气,一会儿拖着长音,一会儿又尾音上扬,但就是只叫名字,也不说别的。
可光是一个名字,就叫得司故渊心乱难静。
他尽力保持着镇静:“怎么。”
“不怎么。”医尘雪终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没怎么,只是从前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没人让他顾好自己。
就连同与他交好的裴塬,也从未说过这话,他第一次听到,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时候,他不知道司故渊于他到底算什么。
司故渊说的那些话,他听了明明很高兴,但后知后觉便有种难言的失落。
就好像得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无时无刻都会担心,这件东西终有一天不再属于他。
凡人总是害怕失去,他避无可避。
可他又实在舍不得。
他们同往常一样坐在檐上喝酒,医尘雪半坛子酒下了肚,人就开始有些晕了。
本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问、又该如何问的那件事,这会儿反倒少了许多顾虑和阻碍。
他侧伏在司故渊腿上,一只手抓着空酒杯,一只手扯了扯堆叠在身下的衣摆:“司故渊……”
司故渊应了一声,等他说话。